骆峤仍然维持着那个掀开帐门要走出去的姿势,直到钱自莱把他的手拨下来,月光切割出的流线彻底消失的瞬间,这里重新陷入厚重的黑暗中。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骆峤在之前要叙述某件事的时候一直很啰嗦,说白了就是抓不住重点,而且太直白。由于这个特质,他读研究生在医院实习的时候经常被人指责。
指责的原因就很多种多样了,譬如骆峤提醒脑血栓病人一定要注意情绪,否则容易死。
然后被病人家属指着鼻子骂他是不是咒人呢。
其实这话没错,但哪有这么说话的?在医院最忌讳的就是一个死字,更何况在病人面前。后来周医生知道这件事,连安慰他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你不能这么说话啊,多不吉利。
后来骆峤在工作中学会了迂回,知道说话的时候留几分余地,明白不是什么时候都需要从头说起。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抽烟的,在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本性的时候,就需要一些外力来释放。但他没有烟瘾,平均每周一支,来非洲后几乎不抽了。
可他在生活中依旧没有改掉这点,似乎是工作中不得不缄默,短暂脱离医生身份的时候,他的倾诉欲就开始像野草一样疯长。但在生活中没有人能接住他这么旺盛的倾诉欲,直到再次遇到钱自莱。
钱自莱身上有一种让人第一眼就放下戒心的特质,他把原因归咎于钱自莱脸上两片永远保持着自然微笑弧度的嘴唇,和在倾听的时候凝在对方眼睛上的桃花眼。
很奇妙,虽然钱自莱在倾听的时候一般不会发表自己的看法,但你会觉得他确实在认真听和思考,这对骆峤来说就够了。
他已经向钱自莱袒露了太多的自己,但钱自莱依旧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骆峤问到关于他的时候他不避讳,但也不会主动提及。
骆峤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可能是觉得没必要。因为是萍水相逢的关系所以没必要说那么多;因为是无所谓的关系所以没必要费太多心思。
他刚才由于周舟而产生的微妙醋意突然就消失了,没必要,在钱自莱心里他和周舟或许也没什么区别。
钱自莱注意到骆峤的眉眼在一瞬耷拉下来,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伸手在骆峤眼前晃了晃:“你又……呃,你怎么了?”
他想说你又怎么了,但这话听起来好像是骆峤经常无理取闹似的,于是他硬生生把那个又字吃进肚子里了。
骆峤也没说话,坐回睡袋上摇了摇头。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不对劲,难道还没醒酒啊。钱自莱蹭着挪到骆峤旁边:“怎么了?”
让骆峤忍住不说对他来说还是太难了,所以在钱自莱贴近他的时候,他反手握住了钱自莱的手。钱自莱没反握,但也没挣脱,他看出骆峤有话要说。
骆峤问他:“我和周舟一样吗?”
钱自莱不知道这个一样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骆峤想听到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于是他模棱两可的折了个中:“除了年纪差不多以外,没什么一样的吧?”
骆峤又摇头,他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在你心里,我和周舟是一样的吗?”
钱自莱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就有点,不是有点,是非常、非常奇怪了。
不过骆峤就是喜欢问这种无厘头的问题,又不是第一次了,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什么意思?”
骆峤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的到底是什么:“就是这个意思。”
钱自莱开始认真思考,骆峤在他心里到底属于什么位置。他是秩序感非常强的人,在他心里有一座模糊的金字塔,所有人都被安放在这座塔里。
最下方的最不重要,处于塔尖的是最重要的,但塔尖是空着的。第二层是孟婷,庾廊作为朋友在第三层,再往下就不需要仔细说了,因为不重要。
但他居然不知道应该把骆峤放在哪里,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钱自莱也没纠结到底要把骆峤放到第几层,因为没必要。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他们只能打出一种结局,也是唯一的一种结局,就是戛然而止。
他想了想说:“你比他要重要。”
这是毋庸置疑的,这句话也不是什么含有特别情感的话,只是一句客观的回答而已。
这时候骆峤也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隐含的意味,可他还是挺高兴的。他拉了钱自莱一下,毫无防备的钱自莱就倒进他怀里。
这次没扭到腰,甚至是很顺利地,钱自莱就半躺进骆峤怀里。这个动作是很难使坐起来的力的,而且骆峤身体的温度比他要更高,太温暖了。
骆峤搂住他的腰腹,把脸埋进他的肩膀里,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是失落,而是一种满足。
得到重要的回答他很满足;被承认是一名好医生他很满足;此刻没被钱自莱挣脱的拥抱也很满足。
他得到的已经很多了,骆峤想。
钱自莱的后背紧贴着骆峤的胸口,他在这样的怀抱里放空了,他在想自己。
探索性取向的最佳时间是成年前后那几年,但当时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的,他没做这件事。和庾廊认识后,有次庾廊对他说:其实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是gay。当时钱自莱的回复是:是吗?
这是问句,因为他确实不知道。庾廊很笃定地点了点头,庾廊是明牌的同性恋,他是加拿大籍,前几年和他的华人男友在加拿大结婚了。
后来钱自莱不愿意进入一段恋爱关系,因为很麻烦。进入这样的关系就代表不得不将自己的人生一分为二,将另一半尽数奉献给未知的未来。
他讨厌这样的未知,也讨厌这样的奉献。好在他成年后从没遇到过让他感到心动的人,喜欢他的人不少,喜欢他的脸、稳定的工作和简单的家庭构成。但那都不是他,其实他早就做好了独自生活,然后死去的准备。
但现在、但现在。
此刻骆峤温热的呼吸就打在他肩膀上,钱自莱一时无言,他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此刻他对自己说:钱自莱,现在你知道答案了,庾廊说的没错,你确确实实、百分之百是同性恋。
而且他对骆峤心动了,这种心动或许从第一面就已经开始,他直到现在才对自己承认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