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这是骆峤的第一个感受。身边有微弱的光,钱自莱背对着他在手机上打字,或许是为了不晃到他,亮度拉得很低。指腹在屏幕上磨蹭着发出闷闷的声响,在此刻是令骆峤无比安心的白噪音。
他酒量比钱自莱还要差,但喝醉后不断片。骆峤记得自己都说了什么,也是这时他明白,有些东西越掩藏,就代表他越在乎。
太心软导致他得到太多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痛苦;得到伤疤和职业暴露的可能;得到恐惧与替代性创伤。
其实他真的很怕死,从这一秒起骆峤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可心软和怕死是不应该在医生身上出现的特质。
骆峤把自己蜷缩成一个球形,这颗球的自由运动让钱自莱把头扭过来了。
钱自莱按灭手机,手撑着身体半靠在空中:“你醒了?”
球变成红色的球,骆峤现在觉得还不如失忆呢,至少能什么都不记得。可他现在什么都记得,拥抱、隔着衣服的皮肤质感和陷入混沌中的最后一句话。
“嗯,”他没动,“我头好痛。”
“两罐啤酒就能喝醉,看来你与借酒消愁这件事无缘了,”钱自莱从保温杯里倒出温水递给他:“喝水吧。”
骆峤把自己展开,坐起来就着钱自莱的手喝了一口:“哪来的?”
这不是废话吗,钱自莱微微抬手,把杯口倾斜成合适的角度:“当然是我烧的。”
等一下,倒得太快了。骆峤试图把杯子接过来,但水流的速度太快,顺着杯子流到食管里。在黑暗中他摸到钱自莱的手背,用力拉开一段距离。
“不喝了?”钱自莱问。
骆峤把被子摸到自己手上:“喝,你喂的有点快。”
“被人伺候还这么多要求。”
钱自莱点亮帐篷灯,昏暗的灯光就将这里填满了。他看到骆峤喝水的样子,而骆峤看到钱自莱毫无遮挡的眼睛。
骆峤被这句话呛了两下,在那止不住地咳嗽,钱自莱的手覆上他的后背,很轻地拍了拍。
“周舟呢?”他问。
钱自莱现在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头疼,他从没见过这么闹腾的人:“送回帐篷里了。”
周舟是自己来的,现在又喝醉了。骆峤职业病犯了,他怕周舟被呕吐物呛到而导致窒息,他站起来,踩着拖鞋就要出去。
“哎,干什么去?”钱自莱把他拦住了。
骆峤拉开帐门:“我去看看周舟,怕他被呕吐物呛到。”
“我刚才去看过了。”
骆峤的动作停住:“刚才?”
“你耍酒疯之后,醒来之前,刚才。”
这一秒开始骆峤由于酒精而滞涩的大脑开始重新运作,但很明显因为酒精不太清醒。和钱自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十九岁,钱自莱安慰他到底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
难道是——年龄?
不得不说酒这种东西,一旦渗进人大脑里就会瞬间麻痹所有神经,通俗来说就是变笨了。
周舟才二十岁,青春年华风光正好,比五年前的骆峤大一岁,难道钱自莱喜欢二十岁左右的小男生?
骆峤现在变成一个单细胞生物,变成海绵宝宝里的痞老板,莫非钱自莱其实是一台电脑……
他没出去也没退回来,卡在门口问:“你为什么去?”
“啧,”钱自莱拧着眉,他现在都不知道骆峤这是不是还在耍酒疯:“少耍酒疯,他不是你朋友吗?”
“如果不是呢?”骆峤追问。
这个问题太奇怪了,骆峤很爱做一些如果假设的提问来像他求证,钱自莱反问:“我看起来很像那种同情心泛滥,泛滥到随便一个人都要去照顾的类型吗?”
骆峤笃定地点头,像,非常像,他安慰自己的时候彼此也是陌生人。
钱自莱气笑了,他发现了,骆峤还没醒酒呢。
对付醉鬼,说他想听的就行了。
“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我才去照顾他的。”
这话也没错,钱自莱最怕麻烦,最不爱多管闲事,但这点已经在骆峤这里破例很多次了。
骆峤满意了,但很快他又问道:“那你只安慰过我一个人吗?”
钱自莱点头承认。
这就是说谎了,语言的安慰又不需要成本,只是上嘴皮磕下嘴皮的一个行动,这种行为钱自莱向来不吝惜于提供。
对钱自莱的回答无比满意的骆峤,现在应该掀开自己的头盖骨,给自己的大脑挤一泵润滑油,大脑就会开始油润润地转动起来。
酒精的自然代谢完成了,骆峤的意识逐渐回笼。他的脸腾地一下变红了,骆峤蜷了蜷手指,突然说不出话。
钱自莱善解人意地解围,语气里是怎么压都压不住的笑意:“我知道,你喝醉了。”
“嗯。”骆峤的视线坠到钱自莱胸口上,那里有一块暗色的痕迹,是他的眼泪。他想起钱自莱那双手的温度,是微凉的,但就是这双微凉的手没有推开他,把他抱住了。
他说:“我明天帮你洗衣服吧,你把这件换下来。”
钱自莱这才注意到上衣胸口的痕迹,他扯着看了看:“不用了,只是眼泪而已,过几天再说吧。”
骆峤没再要求,只是点点头。他不知道钱自莱到底是怎么想他说的那些话的,死啊活的,想啊要的。
“你……还记得我都说什么了吗?”
钱自莱抿了抿唇:“你觉得我应该记得吗?”
那就是还记得,但骆峤不想在钱自莱面前袒露出这样的自己。说来奇怪,他认为脆弱的钱自莱更像活生生的人,从细微处流露的一丝无助反而让骆峤更加心动。
可他不想在钱自莱面前袒露自己的脆弱。
“你不问我为什么那么说吗?”
钱自莱看着他,表情很平和:“你想说吗?”
骆峤先是说不知道,他真不知道,然后站在那沉默了一会:“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就说。”
“顺序错了。”钱自莱说。
骆峤不明白这个顺序指的是什么,他疑惑地看向钱自莱。
钱自莱看着骆峤的脸,缓慢地补上一句:“你想说,我才想听。”
下一秒,雨忽然就落下来了。隔着防水布听,像有人在天上筛黄豆。
灯忽然由于电量耗尽而熄灭了,黑暗使距离增加了厚度。月光从帐门渗进来,在地面割出细长的银丝,他们谁都没去触碰这条若有若无的界线。二人的呼吸成为相互试探的浪,所有声响都在寂静中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