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凌霄明明也只是初出江湖没两天,竟还摆出这样一副了不起的模样教训我。”宁言希正挽着身边人的胳膊穿过无规律散布着的屋舍,一阵阵阴风吹过,凉意渗进骨头,却因一路上并不停歇话语而并未显出可怖来。
李清潭并不多言语,只是时不时地应和两声,却趁其不备眼珠一转,不露声色地观察了半晌那依旧稚嫩的眉眼。只见宁言希嘴上诸多抱怨,神色却很是轻松,眉目舒展面色红润,相较绝处逢生时的憔悴模样更为生动了些。于是他想起两人的初遇,想起晃动的烛光下闪烁着的明亮双眼。
一刻前宁言希气冲冲地拉着人出了客栈,却发觉四周围静的出奇。修道之人身怀内功心法,感官较凡人自是更为灵敏。宁言希这般末阶弟子虽说无法近距离感受到他人灵力波动,却能在全神贯注之时察觉到凡人一里以内的细微声响。虽说有些古怪,宁言希却并未放在心上,只道自己内府空虚,功力不济,加上居于此处的凡人少言寡语,倒也是正常的…
未等再想,却听身边这身形瘦削之人狼狈地咳了两声,宁言希连忙看过去,只见李清潭似是被这阴风吹得狠了,鼻头通红兼之眼含泪花,便显出一点楚楚可怜的劲头来。
宁言希心下一颤,暗骂自己一介修士,却硬拉着如此单薄体弱的凡人出来吹风,那死凌霄说得也确实没错,我这副模样怎么保护好…脑袋里想着手上却不停,把那冻得瑟瑟发抖之人抱进了怀里,又把那人有些冰凉的双手揣进了自己腰间。
两人身量相当,甚至李清潭要高上半分,此时却有些柔弱地强行将自己送进少侠怀里,面庞也这样埋进人肩颈处,神色便看不分明。
“李清潭…”宁言希有些低落,隐隐透出些担忧,“不然我们回客栈吧,等解决了这边的事,我们便回一趟扬州城,给你置办一套暖和的衣服。”
话音刚落李清潭便把脑袋抬起来,柔顺发丝便随之扫过宁言希脖颈侧边,泛起一丝痒意。
“很快便要入夏了,买了也没处搁呀。”李清潭似是无奈,又摆出那熟悉的贤良模样,手上却隔着里衣摸了摸面前人的腰,略带满足地看这高马尾少侠被自己的动作激得发颤,却因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而任由他施为的模样。
“说得也有道理,”宁言希的腰部略显尴尬地左右轻轻摆动,似是有些抗拒,那双乱动的手便很是有眼力价地就这样静止下来,熨帖地覆在腰侧不再动作,“我们修道之人倒是不惧严寒酷暑,但你毕竟身无内功,万一…”
“在下也并非体弱至此,”李清潭悠悠叹了口气,不知又在怅惘些什么,这个人身上有着太多谜团,似乎总是引愁绪满身,“小希只要抱一下我,便药到病除了。”
宁言希听闻此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该作何反应,只道知己之间或许总是如此,便将人搂得更紧,“我该为你配一个香囊,疏肝解郁,一解你身上这扎眼郁气…我从前是常医修的得意学生,只要佛手、青皮、香附、柴胡、郁金再配上豆蔻、冰片,便能安神清心,睡上一个好觉。”
李清潭不知听进多少,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过了片刻便贴着宁言希耳廓轻声道,“我曾经…确实有一个这样的香囊。”
宁言希闻言倒是有些好奇,“谁送的?凡间的医师吗?”
“嗯…不算,”李清潭轻笑一声,“不过他把那香囊丢给我时,只说是为了改掉我的臭脾气。”
“你的臭脾气?”宁言希很是吃力地挣脱出来,对上那狭长凤眸,百思不得其解,“你从前脾气很坏?我以为你一直都是这样…”
“这样…?”
“这样温柔,”宁言希有些不好意思,“好像从没见你发过脾气。”
“我也是人呀,”李清潭闻言却并未表现出什么不满,反而更加轻声细语,“刚出来时遇到很多人,也遇到了很多事,便想要用坚硬的外壳武装自己,却反而伤害了真正在意自己的人。”
宁言希啊了一声,心上泛起丝丝痛感,眉头微蹙,显得有些乖巧。李清潭似是不意再说些什么,只微微勾起唇角,不露一丝伤痛。
“这里真的好冷啊,”李清潭眨了眨那秀气双眼,做出一副不堪忍受的样子,可怜地攥紧了身上的衣服,“不如我们到那片林子里避一避风吧?”
宁言希顺着人视线转过身去,却见那片树林格外幽深,兼之乌云遮月,四周围朦胧异常,便让人疑心这林中鬼影重重,深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到此处宁言希鸡皮疙瘩起了满身,那李清潭却一改初见时怕黑怕鬼的模样,直挺挺地往那林子里去了,宁言希便只得硬着头皮追上去,小心翼翼地躲在人侧边。
月亮从云间缓缓挪了出来,宁言希低头去看脚上的泥土,尽是血色。
“那魔头掳走你时,留下了一册话本,”宁言希被这诡异氛围惊得说不出话,只顾唯唯诺诺地跟在人身后,那颀长背影却倏忽一顿,侧过头来露出一截挺巧鼻梁,神色莫名,“你可知上面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宁言希闻言皱了皱眉,杏眼在月色的映衬下泛着一丝水光,沉默了片刻,紧接着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不说我又怎么知道?李清潭,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说罢宁言希便把不动声色地把手伸向腰间藏着的符纸上,脸上不由得挂了些冷汗,心道若是李清潭真的被施以邪术,又该如何是好。
魂灵附体并非什么不寻常之事,据传师父年轻时下山游历,就曾经救过一个被附身的修士。只可惜这修士也并非什么意志坚定之人,师父离开后没几日,这人便堕入魔道,很快便为祸一方。只是师门对此事讳莫如深,二师兄也很是反常地草草带过,便只道是诡术害人,为祸无穷。
宁言希正绷紧身子等着那人的下一句话,却见李清潭似是有些不解地转过头来,明亮的月光映在他无暇的面庞上,平添了一点易碎感,仿佛需要精心呵护的名贵瓷器。可他的神情是很可爱的,困惑中带了丝狡黠,令宁言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幻觉,就好像李清潭早已预料到他的顾虑,并很是自然地做出相应的反应。
“怎么?宁少侠不好奇?”李清潭继续走着,很是贴心地拂去即将撞在宁言希头上的低矮树枝,“我倒觉得很有意思。”
“那就说来听听,”宁言希哼了一声,紧绷着的右手顺势搭在那人肩上,却被人攥在手心里耷拉在半空中,手背就这样被那宽袖柔柔搔弄着,泛起一丝痒意。
"嗯…"李清潭清了清喉咙,娓娓道来,“不算是个很典型的话本故事,想来宁少侠应当不会厌烦。”
宁言希嗯了一声,却听那人接着道,“魔头最开始也并非魔头,只是个寻常男子,学了门手艺又娶妻生女,也算圆满。有一日家里来了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借宿,却不料女儿忽染重病,短短两日便夭折在六岁那年…”
宁言希有些沉默,李清潭略带关切地望了一眼身边人的神色,“那神秘人跟他说,只要在极为明亮的月光下用自己的血在地上画一个图案,并念诵一段咒语,女儿便能死而复生。”
宁言希听到此处觉出不妙来,连忙问道,“后来呢?”
“后来…女儿自然是不可能起死回生,那阵法竟是转移邪气之法,魔头自此便成为了魔头。”
话说到此处,两人久久不语,宁言希不安地感受着手上的温凉体温,想到了许多许多,心头莫名酸涩,不知说些什么才好。都说魔气因邪念而生,欲念催生出众多堕入魔教之人,生生不息难以断绝。可是…想要亲人回来,也算得上什么可耻的欲念吗?
“其实这故事听一听便罢了,”李清潭站定原地,腕上使力将人拉到身侧,眉眼弯弯似是安抚,“人就是这样…一个不留意便会掉进深渊,就此万劫不复。但即使如此,也并非全无办法,也不过是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宁言希只道这人又在安慰他,便舒展眉心,很是开朗地回以大大的笑容,显出些懵懂之感,“我也知道人各有命,只是总会有些叹惋,恨那些坏人得偿所愿,徒留无辜之人日夜伤怀。”
李清潭啊了一声,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宁言希却感受到一些不寻常来。他内力不足,凝气屏息之下却也较凡人更为灵敏。
他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若隐若现,令人疑心是风吹过枝叶的声音,但他确信并不是,只因这声响更像是…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却无人出声。
宁言希想到此处浑身发冷,不由得攥紧了身前人的胳膊,那李清潭却无所畏惧,只是领着人朝前慢悠悠地踱着步。
等拨开最后一层枝叶,却见眼前的空地上似是放着一块块形状相似的石头,宁言希有些看不分明,又走近了些,却惊悚地发现这石头一起一伏似是正在呼吸,定睛一看竟是一个个人趴伏在平整的泥土上,每个人身下都似乎有一个格外诡异的阵法,以血色染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