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镇倒是特别,离山林这么近,莫不是那魔头就潜藏其中?宁言希甫一望见这城墙便生发出这一思考。
三人仍安坐在马上,只是承载了两人重量的马匹终究还是耗尽了力气,定在了原地,尚凌霄不愿再等,只撂下一句先去找落脚的客栈。宁言希刚想开口,那人却已经化为了一个小黑点。
李清潭倒不置一词,既不管那丢下两人的师兄,也不管这半路抛锚的马匹,也没什么要为马减负的意愿,只是抱住面前人的腰,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呼出的微凉气息打在人肩颈部位,让宁言希有点坐立难安。
已是立夏时节,虽说算不上多么炎热,午后的日光却有些磨人,更何况这荒郊无一丝遮挡,更是令人难熬。宁言希早已被身后人捂得面色绯红汗流浃背,心道即使是知己也不必如此亲密,弄得人快要中暑。思及此又心生忧虑,莫不是他身体不适才如此趴伏在自己身上,“李清潭,你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刚要转头,那人又颇有些强硬态势地将头埋在宁言希肩膀上,声音发闷,“是有些头晕,许是太久没驭马了。”
宁言希闻言解下腰间水囊,又挣脱开怀抱,转身将水囊塞人手里。
“那小镇也不算远了,走个约莫半个时辰便能到,”宁言希很是轻盈地落到地上,又伸手接过缰绳,“你这身体太差,也该练一练功法,不然怎么与我一道闯荡江湖呢?”
这马似乎是因为身上轻快了,也可能是由于休息了半晌,但或许也与那少年狠狠瞪着自己的神情有关,总之是顺着力道继续走了起来。
李清潭仰头灌了口水,压下喉头哽意,无声地承接了这片好意,却难免眼角微红,唯恐一开口便令人觉出古怪来。他盯住右前方蹦跳着的马尾,观察那随着动作隐隐约约从发间显露出来的浅蓝发带和被汗浸湿的后背。
少年很是关心地时不时转回头来,双眸微蹙嘟嘟囔囔地跟他抱怨起弃两人而去的尚凌霄,那圆钝眼眸浮上一层水意,两颊也因热意微微泛着红,明明是一副率真模样,落在李清潭眼中却好似梦回那个夜晚。
主动出击又难掩羞涩的少侠,抱上人脖子便毫无章法地吻了上来,明明是很强硬的姿态却挂着极为不安的神情,眼睫轻颤,很可怜地来回轻吻着唇角,似是期待着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回应。不知为何,后来他便总梦到这个场景,梦到那闪烁着的眸光,梦到那人从自己膝上退开时掉下的那滴眼泪。
都说天地不仁,倒也并非空穴来风。
李清潭曾以为自己早已与天道施予自己的不公和解,毕竟若是不这样坦荡接受便难以存活至今,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这般折磨不过尔尔。每次对上宁言希一无所知的天真眉眼,每次被那恰到好处的客气关怀牢牢裹住,他便想拥那人入怀,质问那人从前说的那些话,发的那些誓言,居然都不做数了吗?明明曾那样目光盈盈地看向自己,明明吻上来时还不忘反复说着喜欢自己,明明无论被拒绝多少次都会义无反顾地追上来,却又这样轻易地忘掉了一切,徒留自己数着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捱过一日又一日…
“李清潭…李清潭!”宁言希见安坐马上的人终于看过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今日到了客栈便早点歇下吧,你都累成这样了。”
李清潭这才从那悲戚情绪中抽离出来,却见原来已经走到了门口,宁言希紧走几步出示了师门令牌后与守卫搭了几句话,才知这小镇名叫青岩镇,靠着与扬州城之间的贸易往来从而维持生计。
“可是我们一路走来怎么没见到什么人,”李清潭俯身搭话,“还以为这里的百姓是靠打野味自给自足。”
“这些年这不太平,总有人运货物去城里便没再回来。一开始都说他们看城里富庶便不愿回来,不知何时又传那些人是被魔头抓走了。”守卫话说到此处又热心道,“那山林也尽量少去为好,戌时之后便不要出门了。”
宁言希谢过守卫便牵着马进了城门,入目却一片荒凉景象,往来多是老弱妇孺便罢了,偏偏少有欢声笑语,也并不正眼瞧人,便显出一点沉重来。宁言希被这场景感染,不敢在外与李清潭乱说些什么,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了路过的姑娘客栈怎么走。那姑娘却似是被吓到,并不与宁言希有什么眼神交流,指了指街角的二层小楼,便低下头像躲瘟神一般消失在了拐角处。
“也不知这小镇只有这一间客栈吗?”宁言希低声嘟囔,并不期待有人真的回答他,“真是古怪。”
“想必师兄早已知晓这小镇只有一间客栈,才先行一步。”宁言希只觉耳边酥麻,吓得往一旁蹦了好几下,那马也因被拽着走了几步发出一点不满的声音,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那形同鬼魅的李清潭,也不知何时下了马,正站在原地笑眯眯地观赏着他那慌乱的模样。
“你…你何时下来的?”宁言希抚了抚胸口,见那人慢悠悠地走回自己身侧,话语里不由带上了些不满,“你莫不是想看我笑话?”
“冤枉啊宁大老爷,”一晃神的功夫那李清潭便换上了一双盈盈泪眼,状似那话本里被抛弃的良家妇人,拾起袖口擦眼角的模样颇有些小意温柔的味道,“刚才你问路时我便下了马,谁知…”
“这样吗,那咱们赶紧去客栈吧。”宁言希满心疑惑,虽然知道这一段是这人故意演的,却还是有点莫名的愧疚,继续道,“我刚才没注意…”
“我知道宁少侠不是故意的,”李清潭变脸好似翻书,一转眼又变回那个波澜不惊的翩翩公子,还很是细心地接过宁言希手上缰绳,“只是我也会伤心…”
宁言希有些怕了,眼看着马上要走到客栈了,眨了眨溜圆双眼连忙岔开话题,“我们今日便早些休息,等明天再行查探吧,总觉得这小镇不太简单。”
这客栈内部倒很寻常,与两人之前住过的无甚差别,客人却极少,也不知是靠什么维持生计,那尚凌霄正坐大堂里喝茶,等两人落座后,偷偷向宁言希抱怨这茶水冰凉,瓜子也皮了。
宁言希转头点了两碗素面,好奇道,“你之前都住什么客栈?居然还会抱怨这些?”
“我该问你们都住什么客栈,”尚凌霄似是极为不可思议,“这种事竟这般寻常?”
宁言希闻言不由得摸了摸鼻头,心道这一路上没赚到什么钱,却天天散财,便只能委屈李清潭与自己挤一个被窝,睡硬得人腰疼的床板。
“你莫不是有什么赚钱门道?”宁言希眼神发亮,瞪圆双眼来拉起长音状似恳求,“带我一个吧——”
“不是叫着什么‘死凌霄’、‘黑心师兄’的时候了?”尚凌霄语露戏谑,却并没什么很强烈的抗拒意愿。宁言希见有戏,刚想再接再厉,便听身边人像是被茶水呛到,咳嗽了几声。
“其实在下之前做生意也有些积蓄,”李清潭皮笑肉不笑道,“宁少侠不如花我的钱?”
“那怎么行呢?”宁言希推拒着,心道遇到你时你浑身上下加起来不超百钱,那身碧绿衣衫洗到发白,能有什么余粮啊?
这时素面被端了上来,宁言希便边咬着煮得有些硬的面条,边道,“其实我也不想发什么大财,只是想着要是能有一个一进的院落就很好了,到时候每日懒懒散散的做些闲事。”
说到此处又像是想起什么,继续道,“只是我早已与李清潭约好,将来我俩要一起住进去,师兄,没有你的位置了。”
“谁稀罕,”尚凌霄轻蔑一笑,“若是李先生有一日离你而去,就算你来求我,我也不会考虑住进去照顾你这个孤寡老人。”
“你!”宁言希闻言一呛,盼着李清潭能出言反驳,却迟迟等不到,余光瞟着那绰约身姿不由心下一沉。
不知为何,自己似乎从没想过李清潭会离开自己,毕竟他对自己很好,相遇时便很好。可眼前画面一闪,原来是烛火下那张溢满怀恋的面庞,和那一闪而过的嵌着红玉的发簪。
李清潭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呢?宁言希神游天外,我与他萍水相逢,也算不上什么可靠侠客,我只提了一嘴他便同意了同游江湖的邀请,总觉得本来不应该是这样…
“我与宁少侠一见如故,早已立过誓言此生此世都要…都要一同闯荡,”李清潭这时悠然从腰间取出一方手帕,擦了擦嘴角,“自是不会离开。”
宁言希先是放下心来,反应了一下混乱起来。自己完全不记得曾经与李清潭有过这一誓言,两人甚至没结拜过,也只口头护称知己,想来只是李清潭胡诌的。可想到半截猛然间却又觉有一丝古怪,一副画面倏忽映入眼帘却又像流沙一般从指缝溜走。
“我不信你没有发觉,”泪水从眼眶落下,他有些狼狈地被摁在榻上,顺从地任由人咬开衣带。那人似是生了个高挺鼻梁,正直直戳在他锁骨上,有些硌人,“此生此世,我只想与你一起。”
宁言希脸颊瞬间红透,心道约莫自己下山后听多了茶楼讲的那些恨海情天的话本,竟变得如此…这里是呆不下了,宁言希只得很是尴尬地小声说自己吃饱了,磕磕绊绊地上了楼,逃也似的回到了客房,只留剩下的二人沉默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