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今钰不知宅院里的“哭戏”，但她正好遇到一场“打戏”。

一把铁锹从一间铁匠铺里飞出，落在地上咣当作响。周边铁匠兴致盎然地看过来，边笑边看飞出铁锹的铁匠铺里一个壮汉抱头鼠窜逃出来。

“宋治水，你娘巴爷！我嬲你十八代祖宗！我爷死了不到两年，你把铺子就要败光了！我爷死时，还剩几十两银子，现下还有好多？我胡家是造了甚么孽！”

壮妇提着砍刀从铺子里走出来，宋治水已经跑远，她只得站在铺面前大骂，“宋治水，你跑去见阎王算了！莫回来了！回来老娘砍断你狗腿！”

宋治水已不见身影，壮妇丢了砍刀，嚎啕大哭，边哭边控诉宋治水的种种恶行。

唐廷瀚皱眉想走，刘今钰却饶有兴趣，驻足旁听。听了阵她便知道，宋治水小时候因洪水死了爹娘，被壮妇她爹收养，长大后入赘胡家。两年前胡老爹过世，宋治水接手铁铺。因宋治水好玩，又为人仗义，时常与狐朋狗友吃喝玩乐，借钱给朋友也不管收不收得回来，家中积蓄几乎被宋治水败光。

壮妇还在骂，刘今钰却上前一步，捡起铁锹，细细打量起来。

“那妹子，那铁锹是我男人锤了一天锤出来的，品质甚好！你好生看，我那大力气扔出去，没一点事。我不坑人，便宜给你，两分，只要两分银子。平素我都卖三分银子！”

一张肥脸堆着笑凑到刘今钰跟前。眼泪还没擦干，壮妇已声情并茂地介绍起自家铁锹的优点。

“你看，这铁锹颜色好、硬，没有缺口，是顶好的铁锹，用十年都不会坏！妹子，我不骗你，我男人别的不行，打铁却是一流。你只管打听，邵阳哪个敢说他打铁赢过我男人，我给他一两银子！”

听到这话，唐廷瀚不免腹诽：“怕不是你男人打铁狠（厉害），是你打人狠！”

刘今钰却是笑道，“你屋铁锹是好，但我不要。”

壮妇伸手去拿铁锹，“不要没事，总有要的时候，我帮妹子你留着……”壮妇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刘今钰紧紧抓着铁锹，她动不了分毫。

她使力一拽，竟然仍无法得手。

“妹子，你甚么意思？”壮妇脸色阴沉，“我好声好气与你说话，你莫给脸不要脸。”

唐廷瀚一脸疑惑，也是不知刘今钰为何与蛮妇较劲。

刘今钰笑呵呵说道，“铁锹虽好，我却不要铁锹。我想造个能提起几万斤水的大家伙，表文嫂愿不愿意接？”

“提几万斤水？呸！”壮妇啐道，“你莫骗老娘！把铁锹还给我，我没功夫与你耍！”

刘今钰将铁锹双手奉还，壮妇骂咧咧转身要走，却听刘今钰在她身后喊道，“我有样图。工期九个月，不成二十两，成了再奖二十两。”

壮妇猛地转过身，面部充血，浑身肥肉颤栗，声音却小得好似蚊子叫：

“真的？”

……

跟壮妇约好去谱口冲的日子后，刘今钰随唐廷瀚沿着北城墙下的狮子街往西走，不久到临津街。

临津街上脚夫成群，有的挑箩推车，有的手提肩扛，有的在街两边酒肆茶馆里歇息，喝酒斗狠，好不热闹。

刘今钰到西北门外的码头看了会。

码头上人声鼎沸，水面上铺满舟楫，但停靠的都是小船。一类头尖尾翘，板子看上去很薄，仿佛一个浪打过来就会沉。一类头平尾尖且翘，头部有块木板竖起。

薄板的是洞舶子，头平尾交的是板脑壳。按唐廷瀚的讲解，刘今钰换算了下，这些船的载重都不超过5吨。

唐廷瀚介绍完船，又说现在是枯水季，资江上没有大船。但他补充道，就算等来年发端午水，江面上最大的船也不过百料（约50吨）。

刘今钰对此毫不意外，她知道资江的航运价值远不及湘沅二水，治理前更是到处险滩暗礁，不知要了多少人命。

给出商业价值低的评价，刘今钰又走回城内，沿临津街向南走到西门街。

该处路口周边庙观众多，有关帝庙、府城隍庙、宝庆府道纪司所在的紫极宫等等。

讽刺的是，邵阳城的“人口市场”就在此处。或许是为了“产业聚集”的好处，非官方的人口买卖也集中在这里，走上几步，就能看到卖儿鬻女的景象。

刘今钰来之前做过心理建设。然而真看到这场面，还是顶不住——那年纪大的，大概是懂事了，竟跪着磕头求人买；那年纪小的，不知来做什么，拘束地贴在爹娘身上，不敢看人；也有没心没肺的，在街上玩闹嬉戏，那笑声衬得悲哀更为悲哀；更多是麻木的，脏兮兮的小脸上没有半点光彩，像具死尸。

唐廷瀚说今年各处地震，多出许多灾民，邵阳还算好，传闻常德那里饿死不少人。

刘今钰听得心里发紧，脚步愈发沉重。她狠下心来前走了十几步，忽觉不对劲，原本均匀分布的嘈杂声如同潮水般向她的方向涌来。

她往后一看，原是路口处走来几个穿罩甲的兵卒，头戴盔，手持刀，在一众穿布衣的百姓中显得神气十足。

宝庆卫的？

刘今钰心中刚生出猜测，就听唐廷瀚压着声音说道，“他们都是江川王府的校尉。”

“校尉？”刘今钰认识这两个字，但合在一起，却只知古代一些将军用过校尉的名头。

王府的狗腿子跟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唐廷瀚说的简略，所谓王府校尉就是王府仪卫司的军士，负责王府仪仗护卫之事。校尉按理说从王府仪卫司军户或锦衣卫中划拨，但实际上大多是各亲王郡王自己从民间勾补的。可想而知校尉的素质有多低，也因此校尉很多时候就是个杂役。

但部分校尉因贴身伺候主子而成为亲王郡王的亲信，不少充当起宗室剥削百姓的鹰犬。同时，藩王们也默许他们借王府威势欺男霸女为己牟利，因此为百姓惧怕痛恨。

“我是江川王府校尉田环，奉我屋殿下的命令，买几个奴仆到王府使唤。”为首的校尉在街中喊道，“我屋殿下可怜你们，壮年男女一律十两，没成年的一律五两，愿意的同我去签契书！”

听到这话，刘今钰甚为惊诧。一是惊讶王府没有强抢男女，还愿意与人签订契约；二是田环报价很高，寻常年间壮年男女也就六七两，更别提崇祯继位后，流民灾民日多，“人口单价”已跌到五两以下。

高价果然有用，街边许多人都凑上去殷勤推销，田环来者不拒，让人全都跟着走。

但奇怪的是，“卖家”的态度两极分化。一部分赶着上前要卖掉，生怕田环买够数不要人了；一部分不但不为所动，还带着自家儿女跑了。

刘今钰感到疑惑，唐廷瀚也有些不解。

“现下江川王府里其实没有江川王在。”唐廷瀚道，“先王长寿，在位七十余年，世子、世孙先卒，江川国已无子国除，其宗室之事本由几个地位高的辅国将军处理。前些年辅国将军陆续去世，如今江川王族诸事皆由先王一位曾孙辈的奉国将军总理。”

说到这，唐廷瀚左看看右看看，没发现异常才压低声音说道：“听人说这位殿下颇有手段。压得住江川一系的宗室，还能讨上面的亲王殿下欢心，先岷王恩准他做江川王府宗理。

“现下岷藩虽无亲王，但那位遗落民间的宪王之孙听说已被今上认可，袭封在即。许是江川王府的宗理想进献些伶俐之人给武冈那位殿下用，又或是单纯为了避免不好的传闻，以免为那位未来的亲王殿下不喜，故而出此高价。那些人可能不信，才不敢上前。”

刘今钰没有多做评价，这些王孙贵胄的命运她早已知晓，现在没有批评一番的想法。

此时田环已经带着那群激动不已的可怜人走了，街道恢复正常。不少人在讨论方才的事，有人说王府终于做了件好事，有人胆子大，说这事不简单，狗改不了吃屎。

许多人接着讨论起王府的八卦，这个说武冈州的岷王被宗室和校尉弑杀的案子，那个又说岷王被杀后宗室争斗王位，最后被一个藏在民间的私生子夺位的狗血剧情。

刘今钰听的兴起，没注意一个瘦弱男人期近她身，扯下荷包，眨眼间跑进人群，只留下唐廷瀚的惊呼声：

“抓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