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麻批,就几个铜钱,追了十条街!老子差点跳资江!”跑到快断气的何六靠在巷道墙上,打开荷包立马骂起来。
他捡起铜板放进口袋,扔掉荷包踩上几脚,才小心翼翼到巷口伸头出去探查情况。疯女人不在,他放下心,抬头挺胸走出去。
在西外街走了会,他找到家酒肆坐下,正打算叫碟花生叫壶酒填肚子,一个满脸长痣的丑男人坐在他对面,露出恶心的笑:
“何六,有个挣钱的买卖做不做?”
何六惊诧之际,刘今钰已走回西门口。
她阴沉着脸,没想到自己竟被个营养不良的小贼甩掉了。虽说有自己不熟悉邵阳城街道的缘故,她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唐廷瀚看到她,喘着气走上前,“刘社长,没事,没多少钱。”
刘今钰面无表情地点头,“我晓得。快吃饭了,我们去姓王的那看看,没问题便与他签契书。”
姓王的叫王伯青,邵阳城的人牙子。刘今钰想买进“人力资源”,自己搜罗了一个月觉得效率低,于是打算找“专业人士”。
他们到了牙行,因为唐全早打过招呼,王伯青亲自招待,十分热情。王伯青声称自家“人美价廉”,健仆不过三四两,美妇再贵也不会超过十两,至于刘今钰提及的健康孩童,买的多还能打折。
王伯青讲得诚恳,就是那时不时摸自己山羊胡的动作,让刘今钰觉得此人是奸商。
不过话说回来,这年代有几个不是奸商?
“王大官,这月先买小孩,月底唐掌柜会你单子,上面会写清楚我方要甚么人、多少人,你下月底送到便可。”刘今钰道,“且说好,卖给我们的需身家清白,身体无恙,最好是一屋人。此外,我方急需工匠,莫管单子,工匠来者不拒。”
王伯青摇头道,“会手艺的难得落到卖身的地步。”眼见刘今钰面露失望,他又笑道,“但帮姑娘雇些工匠却不难。”
刘今钰道闻言甚喜,当即与王伯青敲定介绍费——通读写、会算术的及铁匠、医生列为第一等,介绍一个一两银子;木匠、篾匠、砖瓦匠、纸匠、陶匠、皮匠、画匠、裁缝等划为第二等,一个五钱银子。
这事谈妥,王伯青领刘今钰去看这批小孩,一共八个,正好四男四女,都在七岁左右。
孩童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忸怩不安地坐在床铺上,怯生生的眼神张望过来,看得刘今钰心颤。她想到大街上的那些可怜人,胸口不由得发闷,心底涌上复杂的情绪,不仅是怜悯,还有愧疚。
这世道啊!
“这些我先带走。”
……
小孩送到唐家宅院养了几天,后续王伯青又送来六个,都是孤儿——按刘今钰的要求,小孩要么孤儿,要么一家子齐齐整整地“卖”过来。
期间刘今钰也没闲着,她和唐廷瀚几乎跑遍邵阳城里里外外,订购了布匹、煤炭、土碱、铁矿、硝石、硫磺、铅等物资。
让刘今钰意外的是,原以为是违禁品的硝石和硫磺购置十分顺利,卖家根本不管刘今钰买去做什么,只是量不多,需她多等些时日。
到九月九日重阳节,货没等到,她倒是见到了唐家二老爷唐景宽以及大公子唐廷潜。
唐景宽消瘦,眼袋较重,但有一头黑发,看着比唐景谦年轻不少。唐廷潜几乎是年轻版的唐景谦,一双小眼睛衬得那张国字脸更为方正。
唐廷潜先到宅院,见她时很不自在,说话惜字如金,举止僵硬。刘今钰知道他这是摆不正自己位置,更是放不下姿态。
她对此并不在意。目前她需要的只是听话,唐廷潜事情办的妥当,洗衣皂、药皂和玉肌皂现下在县学颇为抢手。
相比之下,唐景宽则老成世故。虽不知他心底究竟如何想的,至少面上真把刘今钰当做了神仙,进门便拜,看见唐廷潜呆呆坐在椅子上,竟呵斥他一起跪下。
刘今钰连忙阻止,表示不必——倒不是平等意识爆发见不得别人跪,大同社那位迷信的赵同桂早已治好这点,主要是她觉得唐景宽在这装,她不表现下也不好。
然而唐景宽既已跪下,哪会听劝。
唐廷潜不情不愿跪下后,唐景宽便为没有第一时间迎接刘今钰向她赔罪。
不必迎接她是刘今钰让唐全早就吩咐过的,她自然不会怪罪二唐。唐景宽拿这说事,刘今钰只觉得烦躁,当然嘴上只能宽慰,并让他们赶紧起来,否则她要动武了。
幸好唐景宽知道分寸,很快起身。
但刚坐下,唐景宽竟哭起来。刘今钰一时愕然,心底生出厌恶,认为唐景宽这老家伙装得过分了。
不料唐景宽张口便道,“上仙,我托人从武昌听来的信,大凌河危矣!八月初六,东虏兵临大凌河,挖坑建墙,大凌河城已被围死!”
“东虏乃我朝大患,然上仙来前,无人想到东虏能入关夺鹿。东虏残暴,那老奴杀了百万辽人,何其可恨!若是彼等鲸吞天下,只怕生民涂炭,神州再无一处乐土。我唐家只怕也要沦为乱世草芥,家破人亡。”
唐景宽作势又要跪下,刘今钰连忙上前搀扶。
“请上仙救唐家,救天下啊!”
唐景宽不重,刘今钰却觉得沉甸甸的担子压过来,但她只觉热血澎湃,一个“好”字说得格外坚定有力。
她扶起唐景宽,却不想那边唐廷潜竟自己跪下。
“学生愚钝,自以为生员高人一等,又瞧不起上仙的女子皮相,只顾自家颜面,多有得罪,请上仙莫怪。”唐廷潜很是郑重地说道,“请上仙莫怪,学生愿为上仙前驱。只要能救万民,能守住道统,学生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唐廷潜重重磕头,不仅刘今钰,连唐景宽也愣在原地。
这事说突兀其实也不突兀。刘今钰和杨文煊到唐家已近两个月,他们给唐家及谱口冲带来巨大变化,唐廷潜虽在邵阳也感触颇多,更重要的还是刘今钰的预言一字不差地实现,对未经唯物主义教育的他冲击尤其重大,心防被打开口子,刘杨二人的所作所为以及大同社的理念进一步深入,他虽然远在邵阳城,但距离心服刘杨不过一层窗户纸。
唐景宽的话无论真心与否,都让唐廷潜意识到东虏铁蹄踏遍大江南北、神州沦陷天下尽染腥膻不再是遥远的预言,而读书人尤其是年轻读书人那点报国救天下的志气轻而易举地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唐廷潜真情流露,刘今钰颇为感动,甚至有些羞愧。作为经受住民族大团结教育的现代人,她对这时代的异族还真没那么深厚的仇恨和排斥,嘴上那么说不过是抓住当代人的“痛点”精准出击以彰显大义,好实现自己目标罢了。
“好!今日晓得你们真心话,我蛮高兴。我与你们保证,唐家不会家破人亡,我汉人的大好河山也不会被鞑虏夺去!”
刘今钰扶起唐廷潜,大笑道:
“今日重阳,我与二位登高望远,饮酒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