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漫步在回去的路上,天上稀稀拉拉的下起小雨,一声鸣笛声在后侧方响起,他捂住一边耳朵向后望去,一辆奥斯汀敞篷轿车停下来,戴着墨镜的米歇尔与他相视而笑。
天气乍暖还寒,她却穿了一套V领碎花连衣裙,配上一顶拉菲草编织草帽,为了美丽与凡人活在两个季节。
他问:“去哪?”
米歇尔往周围空气里喷了香水,整个人沐浴在绿茶的香气中:“谈生意,上车。”
“我也去?”
“这可是贵客,带你见识见识。”
他微微一笑:“我的荣幸。”
瑞恩单手撑着车门,一个跨步跳到左边副驾驶的位子,米歇尔因此发出欣喜的惊叹声,高跟鞋尖松开离合器,车子在那一刻重新启动,飞快驶向公共租界。
米歇尔一边开着车,一边将墨镜推下来抛个媚眼说了实话:“其实我要去见闻名上海的大枭雄桥先生,虽然他已成跛豪,可一个人去心里总会发慌。”
他无所谓的笑:“所以你挟持了我?”
“你怕了?”
瑞恩瞥了一眼前视镜里的自己,淡然说道:“一个瘸子,我怕他夺走你不成。”
目光回到街上的风景,镜子里的他化作一片模糊的虚无,路途还远,他将头侧靠在车椅上,闭上眼睛,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
米歇尔沉醉于他疲惫入睡的模样,秀气的鼻梁如此诱人,那张见了无数次的侧脸有些不真实的温柔,她想要伸手摸他的面庞,又怕破坏了这惊艳的媚态。
她有点精神恍惚,但瑞恩是属于她的,谁也抢不走,想起这点她的心也踏实下来。
车子停在一座高墙深院的徽派大宅前面,这时一道雨后彩虹架在天空中,空气也变的格外清新,没有一丝混浊,让人嗅到一股心旷神怡的味道,恍如隔世。
福步笑脸盈盈亲自出门迎接,米歇尔刚刚下车,一只手插在腰上,投来眼神示意瑞恩挽着她的手臂一起进去。
“等等,布朗小姐,请问这位是?”福步拦住他们,对于陌生男人,他保持着绝对的警惕。
米歇尔挑起嘴角讥笑:“他是我的人。”
穿过宅子暗淡的前庭与天井,他们来到厅堂,厅堂仅开两个小窗采光。大宅虽在上海重金打造,粉墙黛瓦,但一点人情味没有。瑞恩举止亲密的在米歇尔耳边低语:“像德古拉的古堡。”
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孩将坐在轮椅上的桥默推出来,桥默换季时生了一场重感冒,腿上搭着一条毛毯,整个人一病不愈非常慵懒。
米歇尔也问他:“你看这个女孩像谁?”
他低头八卦:“谁?”
“那日找我换行李的桥小姐。不过李鬼遇李逵,这人面相不好,俗不可耐,得了便宜就飞扬跋扈,不及她率直。”
瑞恩笑道:“你什么时候会看了面相?”
米歇尔见了桥默,立即俯身热情地与他握手,一阵冷风吹过,桥默捂住嘴巴撕心裂肺的咳嗽,直起身子不经意间瞅见瑞恩:“布朗小姐带了保镖?”
她笑容依旧:“怎么都在问,我哪有如此风光,这是我室友。只是怎么一路未见桥先生的保镖?”
“人一病心就烦,见不得这么多人在眼前晃。”
谁都知他帮派势力大不如前。瑞恩忍俊不禁偷笑,他的目光与桥默碰撞到一起,桥默眼神里满是厌恶与轻蔑,他立刻假模假样的抿起嘴唇,但眼里依旧含笑。
米歇尔见状拉着他坐到一旁的榆木椅子上,那个叫桥眠的女孩斟茶奉上,来到瑞恩身边时,她的心蓦的一震,爱意立即显露于色。
米歇尔面带委屈与桥默谈起正事:“三年前一别,没曾想桥先生被民间组织报复,那些组织竟然推卸给我们这些无辜的英国人。”
看着她情绪失落快要落泪,桥默安慰她:“只是一些喊着爱国口号却敢做不敢当的人。往事如斯夫,布朗小姐无需徒增烦恼。”
米歇尔的表情逐渐平淡,微笑重新挂在脸上,毕竟各自心有鬼胎,三言两语的寒暄就适可而止。
“我曾经确实有个贴身保镖,没想到他背叛了我,我这双腿就是拜他所赐,即使他变成鬼我都会让他灰飞烟灭。”
桥默拍拍自己瘫痪的腿,这狠话像是说给米歇尔听的,以往的经历像是扒了他一层皮,他不允许再被任何人背叛。
瑞恩不合时宜的微微摇头,脸上溢满了傲慢之色,半开着玩笑:“可这世上怎么会有鬼呢。”
米歇尔将一个牛皮信封塞给桥默:“我在虹口新开了一家典当行,您是行家,还希望桥老板多多提点。”
虹口聚集着日本人,信封里是丰厚的保护费,桥默心满意足的传授小小经验,亦是在夸她懂事:“我的典当行做的不仅仅是古董买卖,现在的人手里无财。”
高利贷才是桥默的盈利之道,按天算利息,将人压榨到极致以命换钱,才能稳赚不赔,米歇尔对此笑而不语。
她继续说:“我对电影业投资也有兴趣。”
桥默意味深长的笑:“不比当年。现在日本人当道,英美电影不许引进放映,大量电影被禁播,影院只许播对轴心国有利的短片。”
瑞恩凝视桥眠,抿了一口茶水,嘴唇更加鲜红,吐露了他的内心:“桥先生身边美女众多,可以培养艺人赚钱,比如,之前那位...叫什么来着。”
桥默听了,右眼眼睑一阵闪电般的跳动,虽然他没有出声,但心里变得极为复杂,中国有句老话:左眼跳灾。
米歇尔注意到这一点,便上前握住他衰老的手解释说:“桥先生没有休息好,受凉导致眼压高。”
福步走在前面,将两人带出幽深的三回庭院,瑞恩左瞧右看对这座江南宅院产生好奇感,雨水滴滴答答从房顶滴到天井下的水池里。
二楼的房间打开,桥默的二太太贝露午睡过后,穿着白色吊带裙走出来,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的娇嫩,手里捧着杯咖啡,向下望了一眼:“来客人了,福步叔。”
还未等回应,瑞恩抬头望去,贝露看着他的刹那之间醒了盹。那是一种无可挑剔的美,她心中产生一种不可思议又难以形容的飘飘然,还未知他的名字,却早已成了心事,这颗磐石怕是转移不掉了。
他朝她点头微笑,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神魂颠倒间贝露手中的杯子打翻,咖啡顺着栏杆洒进鱼池里,她未曾知觉,心神荡漾地目送他们离开了庭院。
瑞恩挥手与福步告别,转头对米歇尔说:“桥先生这个人有意思。”
“连自己国家都不忠诚的人,日本人又能指望他什么。”
他贴心地牵起她的手:“同你我一样,各取所需。”
雨过天晴,樱华在回家的路上穿过小巷,来到了公共租界一个十字路口,正逢上红灯,她同乌泱泱的人群一起等待,手里拎着打包好的小菜,空闲之余回忆着瑞恩无聊的行为。
绿灯亮起,她回过神来,跟着人群一起走在人行横道上,对面过马路的人也朝这头走来,眼睛刹那间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眼神锁定的那一刻,她立即呆楞住了。
莫庭言...
樱华心生欢喜地挤过几排热闹熙攘的人,跑到他的身边,不知为何莫庭言有没有注意到她,她又踮起脚尖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庭言哥哥!”
她望着那人转过身来,那满怀期待的眼睛却对上一张迷茫的脸,明明同样的人,却没有了当年的神采,他的眼神是呆滞的,那并不是相见如不见有情似无情的惘然与冷漠。
而是——
“你是....”他微微摇头:“我不认识你。”
“唉?”樱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但莫庭言依然木木的矗立在那里,没有一丝笑容,仿佛一个被抽离灵魂的人。
她两只手颤抖,半刻才说出话来:“我是樱华,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不记得了?”
他说话迟缓而缓慢:“我...不可能同你一起长大...我是土生葡人,不是中国人。”
樱华看着他的眼睛,有些迷糊不清,好似有浓重的雾气包围着他们,没有光芒与期待的她变得心事重重。
“luis~~”身后响起一声女生的叫喊,叶长闲从卢西塔诺马俱乐部里走出来,在看到樱华的那一刻也愣住了。
莫庭言与叶长闲打了个招呼,叶长闲走过来对他说:“luis,你先回公寓,我同朋友聊一会儿。”
“好。”
他走后,叶长闲眼眶突然红润,泪在眼睛里滚动,她对着樱华开怀苦笑:“终于遇到你了呢。”
花园的长椅上,两人促膝而谈,樱华缓缓抬眼,好像看见叶长闲黑色瞳孔中一段愁肠寸断的经历。
她低头开始述说往事:“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留人。你走的当天,他回去又大病一场,昏迷不醒了几天,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
“怎么会...”
“也对,人怎么会这么脆弱呢?”叶长闲不知不觉中眼泪又涌上来:“所有人都以不同的方式离开了他,或许大脑的保护机制会让他选择性忘记,也不曾是件好事。”
樱华诺诺问道:“你们来上海多久了?”
“两年。你也看到了,他一直是痴傻的样子,所以我想到更大的城市来看看。为了隔绝痛苦,我特意编造了上海土生葡人的经历骗他听。”
“你们靠什么生活?”
叶长闲看着她手里打包的剩饭回答:“我在上海做医生,收入不错。至于他,什么都忘了...”
樱华鼻子酸楚了,泪水夺眶而出,流到嘴角钻进口中,她觉得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任凭泪水留下来:“我不会再打扰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