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半夜，樱华又是从一场黑暗而血红的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茉奈的卧室里，汗水浸湿了枕头，豆大的汗珠从两鬓流下。
“醒了。”茉奈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拧干毛巾擦搭在她的额头上。
“嗯。我怎么在你房里？”
茉奈喟然叹息：“你又烂醉如泥。你不是答应我不再喝酒。”
她迷迷糊糊地回忆起来：“那是鸡尾酒，底子是烈酒，我以为是普通饮料，谁知道后劲这么重。”
她开始责怪自己对酒类的见识太少，落得个一杯就倒。
“多亏秦小姐的名媛朋友开车载你回来。”
“载我？”樱华听了极为疑惑，瞳孔微微震颤，差点从床上猛然坐了起来，毛巾从头上掉到了地上，茉奈赶紧把她按在床上：“你激动个什么？”
“奇怪...”
“奇怪什么？”
她问：“秦云裳又不知我住在哪里，怎么找人把我送回来的？”
茉奈心里发了愁：“你啊，自从三年前开始，总是疑神疑鬼。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她裹着被子强作笑脸的摇头，未能平静下来，她的隐瞒使茉奈对三年前的事情一知半解，虽然房子已在家人的名下，但永远是寄人篱下，她对桥默的恐惧永远也打消不掉。
樱华在茉奈出门倒水时，带着不安的心情走到阳台上，眼底下是没有路灯的冷清街道，在微薄的星空下，她发现自己像个孩子那样恐惧黑夜，冷气吹拂着微醺的脸。她伸手一摸，身上却还是穿着婚礼时的礼服。
第二天上课，才进入教室，同学们立即投来异样的目光，还好凌嘉兮向她招手，樱华才尴尬的一路小跑溜到她身边坐下来。
课桌上铺着今天的晨报，她斜着眼看了一眼，娱乐版块对昨日秦云裳的世纪婚礼进行了大肆报道，而正中央刊登的却是她被捧花砸到后捂脸乱窜的照片。
凌嘉兮笑容灿烂，率先开口说：“天，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樱华双手合十，又做了个暂停手势不让她再说下去，悄悄接过那张报纸读起来。
——半隐退明星出现婚礼，成为焦点后紧急逃窜。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未能逃过记者的法眼，一段小作文真假半掺描写了她昨日的荒唐动态，无论她情不情愿，都要承担这种七上八下的滋味。
她忽然眼睛一亮，放下报纸问凌嘉兮：“你还要不要去和平饭店吃饭？”
凌嘉兮略带失望：“他不去那里吃饭了，我知道周末他会去俱乐部打羽毛球，但是...只有外国人才能进俱乐部。”
“真是难为你。”樱华对此表示遗憾，但转过头，心里悄悄打起了小算盘，她对瑞恩没有兴趣，但实在太想知道酒醉后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星期天上午，樱华换上运动装，从法国人经营的有轨街车换乘到英国人的双层巴士上，付了两份车费，才来到那家并不熟悉的羽毛球俱乐部。
一个锡克族的长须男人拦住她，周围的空气凝固着，她紧张地低着头，从口袋里掏出了很久以前的日本护照递给他：“My friend is here.”
“Are you Japanese?”（你是日本人？）
“yep.”
男人捧腹大笑，因为顶端的列强公民拥有社会特殊地位，他们对于亚洲公民根本不屑一顾，对于战争时期的日本人更是嗤之以鼻。
在内心慌乱过后，她脸颊蓦地红了起来，最终屏住呼吸大声说道：“I\'m looking for my boyfriend.Ryan Stewart！”（我在找我的男朋友）
男人愣住，这个熟悉的名字听得他耳朵起了茧子。漂亮青年的女人缘极好，光彩夺目，不知道有多少蠢女孩借打球的名义想要看他一眼，却是第一次遇到日本人。
如以往一样狩猎广泛。
他太想再看一场笑话，于是不再阻拦：“come in,and good luck.”（进来吧，祝你好运）
放行后，樱华又羞又气，不由得全身发麻，按照地上的箭头标识向羽毛球场地走去，自己偏要找来的，难为情也要走进去。
一进到场馆，满场子的白种人，她猛然间嗅到刺鼻的臭味，那是香水与汗味所结合所产生的莫名体臭，难以形容，熏得她捂上了鼻子。
有金发小女孩将羽毛球拍递给她，拽着她到一侧的网架处作为陪练，她不好意思的笑了，她看上去长了一张非常好战胜的脸。
实际上她并不会打羽毛球，甚至连规则都不清楚，三心二意的环顾四周，只想找到瑞恩。
小女孩先发球，把球往天上一扔，跳起来用力打球，球快速地飞了过来，她没有接住。接二连三，她眼睛盯着球，却永远也无从反击。
瑞恩中场休息擦拭着汗水，来自英属香港的对手谈笑间向他发难：“我要告诉米歇尔，你的球技比上次还烂，一点劲道都没有。”
他丝毫不当回事，用着阴柔的语调说：“我虽长了个高个子，可身子单薄不灵活，体质也偏弱，这是天生的。”
瑞恩确实有种病态的苍白，但秀美不失英气，目若清波，浑然天成的妖媚气息美得令人无法逃脱，使人忘了他是现实的存在。
对手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羡慕：“男生女相主富贵，女生男相多劳累，你又会又欲，恐怕一生富贵。”
他闷哼了一声笑了，更像是冷笑，之后便不再说话。
没过一会儿，对手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欣喜的过来喊他：“快看，我第一次见到打球这么烂的人，简直像个机器人。”
瑞恩朝他指向的方向一看，只见一个高瘦的亚洲女生在球场上奋力拼搏，可肢体僵硬怪异，一个球都接不到，为了捡球她也是满场跑个不停。羽毛球并没有为她带来运动的喜悦，反倒是像在练习跑步。
“她真是个奇迹...”他冷冽中带着一丝温柔。
场上飘荡着闷热的空气，当樱华再次扣杀失败时，她蹲下捡球，才发现瑞恩站在一旁叉腰打量她。
“看够了没有？”
他优柔的眼睛微微挑起：“你完全不是我的style.”
樱华疲惫的走到他身边告诉他：“我有事找你。”
“怎么了，你也被我迷得神魂颠倒？”
她无语的嘲讽了一句：“你未免太自信了吧！我们出去聊。”
他一笑置之：“好，我去冲个澡。”
与众不同的是，离得近她才发现瑞恩身上没有汗馊味，她觉得没有受到更强烈的伤害，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她对他竟然产生了一种钦佩之感。
樱华走到俱乐部门口，察觉到瑞恩也默默跟着她出来了。锡克族男人对樱华另眼相看，瑞恩头次同女生一起离开。
“你对英租界不熟，别乱跑。”
樱华与瑞恩一前一后走在英租界的繁华大街上，她选择跟在后面，之所以不并排走，是因为这家伙的美质容易吸引年轻女人的注意，她对此感到厌倦，但不想打破她们的美梦。
她看到了一家不起眼的酒吧，刚推开门，发现里面都是一些白人男子，在看到瑞恩脸的一刹那，他们的眼睛直勾勾的散发起雄性的爱恋，快要将瑞恩吞没。
而对樱华，他们又展现出嫉妒，遗憾的窥视着这位美少年。她瞬间惶恐不安的又关上门，心里也扑通扑通的感到狼狈不堪。
瑞恩上前挽住了她的手臂，架着她快步逃开：“你去gay bar做什么？我没看出你有如此癖好。”
“腐国真是名不虚传。”樱华躁红了脸，在逃到安全地带后，她又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紧张什么？我是不是还要恭喜你，所有人都想拥你入怀，男女通吃。”
他似乎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嫌弃的说了一句：“我多谢你了。”
到了日落时分，樱华提议去华界，那里她更加熟悉，不必漫无目的的在街上乱晃。还有就是，她囊中羞涩，口袋里仅有的几个铜板也没办法请他吃顿西餐。
穿过一个普通的街区，穿着开裆裤的小孩随地大小便，一个戴棉纱口罩的男人推着一辆木头车，负责收集出租屋里中国人的隔夜粪便，容器满了车子就会超载，恶臭整天都散不去。
瑞恩厌恶之余洋洋得意的对她说：“租界的繁荣都是外国人带来的，让小渔村发展最快。中国人本质上落后，恐怕再过个一百年，还是租界的建筑设施最令后人称赞。”
这是一种吝啬的偏见，樱华微微白了他一眼：“没有这些粪便，农民就没有肥料。”
同样作为侵略国的国民，她觉得这样认为极不礼貌，但无论本地人是否愿意，他们的城市都被外来之物侵占了。
在她的提议下，他们走进弄堂里的一家低廉的小餐馆里，点了简单的小笼包和两道小菜。
这里很少有洋人光顾，自从瑞恩坐下来，店主充满好奇心的眼神让他感到浑身不爽：“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市井小店隐于市，吃起来更香。北方叫做狗食馆。”
他乖张的问：“你是说这里卖狗肉，你吃狗肉吗？”
她忍无可忍的嘟囔一句：“闭嘴。”
“好像是你有求于我。”
樱华夹了一个包子到他的碗里，他却迟迟不动筷子：“我不会用筷子。”
樱花紧蹙着眉头说着气话：“那我喂你！”
他蓝色眼睛里闪现光芒：“不用了，我不吃中餐。有话快说。”
樱华的心沉下来问他：“周二我和你在外滩，你有没有看到，我是怎么回家的？”
也许是觉得她的问题可爱到极致，瑞恩把脸凑了过来，那细长的睫毛闪动着，微笑的一瞥：“我与你告别后就回去了，乘人不备的事情我可不喜欢做。”
她觉得说不清道不明，一种莫名的羞耻与难堪袭来：“我也没问你这些。”
他尝试看透她的内心，人也变得收敛起来，镇静淡然回答：“当天女生多，女生最喜欢帮助女生。”
不知道有没有给她藉慰，瑞恩继续说：“那天你为生存的价值感到空洞和压抑，你有没有听过一个雪日童话。”
樱华对他摇头。
“大雪纷飞的冬天，兔妈妈出去寻找食物，临行前堆了一个漂亮的雪人陪伴小兔子，小兔子有了伴，不会冷清了，于是与它形影不离。后来，小兔子的房子着火了，雪人奋不顾身的冲去救它，火灭了，雪人也化作一滩水。”
她怅然若失：“那岂不是很凄惨？”
瑞恩的眼睛暗淡地轻挑：“我不觉得。雪人只能生活在冬天，即使不去救火，等春天来了，它一样会融化成水。水会凝结成云，它从没有消失过，不过是换了一种形态存在。”
樱华看着他笑了：“难为你突然变得文艺。”
他坦率安然的回应：“或许快乐的事就是稍纵即逝，失去的东西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偿还。”
樱华呆住，她觉得今日的瑞恩有点难以理解的阴柔，从放荡的印象中清醒，忠实得令她刮目相看，但又想到，人性本来就是复杂多面，就也不觉得稀奇。
她产生一种奇妙的释然，无意的把一个小笼包放到嘴里，牙齿一咬，汁水刷的一下喷到衣服上：“稍等，我去下洗手间。”
说完，她走出小餐馆。洗手间是礼貌用语，实际上这里没有专属配备茅厕，她只能去外面找个水管，淋湿手帕擦拭衣服。
等到樱华回来，店主正在帮她打包食物，瑞恩早已不知去向。
她赶紧掏着快要清空的口袋，走过去对店主说：“不好意思，我会买单。”
店主没有生气反倒笑逐颜开：“你的男友已经付过了，还给了我很多小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