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那天的雨下的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就像天塌似的铺天盖地倾泻,形成一片片白蒙蒙的雨雾。她站在雨里,任由雨水冲洗全身,赤足上布满了泥泞。
她低头看去,雨水冲刷着从老宅里流淌而来的血水,颜色逐渐加深,脚下瞬间变为一条急湍的绯红小河。
瓢泼之雨打在眼眶中,她分不清眼中是雨水还是泪水,泪落到死水中又激起一朵红色大丽花。
一只白色的蝴蝶自黑暗处飞来,落在她的手指尖,却只停留一秒,踌躇间张开翅膀越飞越远。
“跑,樱华,跑...”
一个急刹车,车子猛然停住,由于惯性她身体前倾,差点冲到前排,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又做噩梦了?”驾驶座上的茉奈回过头。
樱华定了神:“嗯。”
大批日军进驻上海,德军在欧洲战场上频繁胜利,世界大战再度爆发。
美国海军陆战队准备撤离上海,在南京路上举行了游行,成群的中国人被游行以及乐队表演所吸引,路被堵得水泄不通。
樱华说:“我们等等再开车吧。”
她摇下车窗,看着前拥后挤的人们,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场景实属少见。
拿起今日的小报,有照片证明,桥先生有了新欢,与十多岁的新人演员桥眠拥抱。
同样的套路,只是他现在学会了高调,小报评价桥眠样貌像极了大明星桥瑷,樱华呵呵笑了。
桥默在暗杀中侥幸活了下来,只是后半生都需要在轮椅上生活,身体也大不如前,地位不可动摇,他依旧控制着上海黑白两派。
那天以后,她与桥默彻底闹翻,不知是出于情面,还是觉得丢了颜面,他没再骚扰她。
两部主演的影片上映后,她在全国红得发紫,只是过了宣传期就人间蒸发。自巅峰退下,观众也未曾忘记她,像大众眼里的白月光一样,出奇预料屹立在神坛。
命里注定的红,谁都抢不走。
合约未断,她没再履行,未有新戏上映,另签了一家小唱片行,没有经纪人,平日去各大吧台餐馆走穴,凭本事挣到的钱,没什么说不过去。
樱华去了万国公墓,来到一个清静的墓园,将一束白玫瑰放在墓碑上。
那是她为阿奇立的,他死在了那个雨天。
据后来人说,桥默命人将他的尸体扔到了大街上。这些年临街饿死的苦命人太多,由此衍生了以收尸为职业的人群,收尸人会将街上的尸体一并扔到黄浦江内。
刚刚过了春节,樱华特地带来了些饺子,作为祭品放到地上。
她说:“这是你的那份。”
落寞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旁人眼里,她感激他,亦又同情他。
“我出了唱片,销量大好,都快应付不过来。”她有很多话想与他说:“你呢,与其在这里受苦,不如去别处避难。是不是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不相信轮回往生,但唯有他,她希望阿奇有个美好的来生。
车子再次发动,樱华眼里充盈着泪光,一路上她都凝望窗外没有说话,一排怀抱小孩的妇女在岸边追着军艇跑。
美国海军离开的同时,最伤心的是白俄吧女,没有良家妇女愿意嫁给美国大兵,当他们返回美国,就会遗弃上海的妻子与孩子。
樱华自言自语:“早知是凶兆,傻子才同情逢场作戏的男人。”
茉奈转过头评价她:“才不过二十一岁,心性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一般。”
她只是笑:“恐怕不能开心起来。”
今日是百乐门重新开业的日子。一个月前,一个舞女因拒绝为日本人伴舞,被枪杀在舞厅内。再次营业,老板花高价聘请歌手上台冲喜。
樱华换上一身粉色旗袍,头发烫成波浪形,拿起羽毛折扇,上到二层的舞池宴会厅。
在灯光闪耀,香鬓俪影、轻歌曼舞中,男人舞客买钟坐台,每个人喝的醉醺醺的,抚着身边舞女的细腰,一副天上人间的美色。
嘈杂的舞步将她高跟鞋声淹没,男人们注视到这位清丽的淡妆的佳人,投来饿狼般的风月目光,樱华也不理,暗自走上台。
“下面有请小瑷小姐,送上歌曲《何日君再来》。”
宴会厅静下来,人们叹着明星就是明星,果然与怀里的胭脂俗粉不同,美的惊世骇俗,没有千篇一律的小家子气,镇得住场,在荧幕下也闪闪发光。
音乐响起,她熟练的用俄式花腔演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她歌声大气柔美,音调从低到高,唱得荡气回肠,宛转的如夜莺的之声,用天籁感染着在场的人。
人们注视她,樱华也不忘与台下的人互动,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舞池中,一边唱一边招呼客人:“喝完了这杯,请进点小菜,人生能得几回醉,不欢更何待。”
一个豪横的男人想要摸摸她的脸庞,她笑着避开:“来来来,喝完这杯再说吧。”
经历了许多险阻,她学得聪明,唱完这段就走到外国舞客聚集处,他们对亚洲人的色相不感兴趣,她便少去了很多烦恼。
勉强学了诱惑的舞步,她眨着大眼睛,随着节拍扭动着肩膀,谁都赞叹她的外表。
一双深邃的眼睛在不远处凝望着她,悠悠然间弥漫着深不见底的奥秘,又透露出青烟般的惆怅。
樱华也知道如何保全自己,在歌曲的结尾处,她特地改为日语演唱:“ああ,いとしの君,いつまたかえる,何日君再来~”
中文与日语,都难不倒她。
一个月后,樱华陪着家人去西南方向的莫干山度假,山里的空气凉爽怡人,只是要坐七个小时颠簸的大巴,遭受了长途跋涉之苦,面对的还是陡峭的山路与悬崖。
她回到上海的家中,来到那间尘封已久的二楼卧室里,一切还是阿奇临走时的模样。
樱华把从莫干山买来的纪念品放到床头柜子上,每逢她去一个地方,都会带礼物给他,如今摆满一桌。
她靠在阳台的藤椅上,随着椅子摇曳,眼睛忽然濡湿,心底最深之处,她觉得自己好笑,又不是有特殊癖好,竟然一直做着这么无聊的事情。
茉奈拉着行李箱进来找她,见她独自乘凉,便问道:“你到底是心疼他,还是钟情他?”
樱华摇头:“鬼知道。”
“只有你一人没忘他。令人退避三舍的怪物,为了救你才没了贱命。”
她眼神变得暗淡舒展:“他活在我心里。”
茉奈想要打开箱子取出衣物,却猛然发现这个看似一模一样的箱子不属于她,在箱子开启的那一刹那,她看到女人的内衣与三角裤,还有暴露的泳衣。
她惊慌失措:“糟糕,拿错了。”
樱华察觉她大惊小怪,箱子的卡包里应该有主人的证件。
果然,一张驾驶证证明行李箱的主人叫做Michelle joyce Brown。
茉奈建议她们快点按照地址找去,把箱子换回来,而樱华却看着这个名字陷入沉思。
“怎么了?”
“没事。”她竟没发现与米歇尔同一辆火车回沪,思考片刻又淡淡说道:“我自己去找她。”
樱华叫了一辆黄包车前往英租界,英租界也没有了昔日的喧嚣,在日本帝国主义肆意摆布之下,英国政府建议本国公民离开上海。
她按响门铃,由仆人引领着进入独栋大宅。红砖白瓦,斜顶在上。挑高的门厅和弧形的拱窗,尽显庄重典雅。
米歇尔穿着吊带连衣裙卧在沙发上,海藻般的红发垂在胸间,风姿绰约,见她提着行李箱进来,烈焰红唇一笑:“哎呀呀,稀客稀客,大明星,我们有多久未见。”
上一次相见还是三年前,之后米歇尔回了英国,现在的中文水平不退反进。
米歇尔的浓颜与眼中流露出的精光给人生人勿近的印象,樱华也不想多停留:“我们好像拿错了行李,我来交换。”
米歇尔懒洋洋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是吗?”
樱华刚想开口讲话,一楼的房间里突然传来清朗的少年音。
“Michelle,I'm ready,Come to my room~~”
不知怎的,还未反应过来的樱华也好奇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身披白色浴袍的高挑白人青年迈着步子走向客厅。
她不经意间望了他一眼,青年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年纪,有着栗棕色的头发,浓密的眉毛下是海水般湛蓝的眼睛,蓝色的虹膜比一般人的要大,给人清澈得深不见底的错觉。
真正的美是令人沉默的。他脸部精致得好似雕塑一般,唇红齿白,柔美的鹅蛋脸上充满邪魅的气息,不知是不是混入了北欧血统,他的肤色比米歇尔还要白皙。
米歇尔心动了,青年身上的魔力牵引着她,这样的男人简直就是艺术品,青年嘴角也流露出坏坏的笑。
他来到米歇尔身边,情绪使然拥她入怀,视线里共存着爱意,他一直亲吻着她的唇,波涛汹涌的缠绵下无法分开,她们陷入无法自拔的爱与欲望之中。
樱华难堪的低下头,她知道西方人开放,却没想到如此大胆,自己好像一个莫名的闯入者,想找个地缝立即钻进去。
“请问....”她捂住眼睛才敢抬头,强装笑容喊道:“可以了吗?我只是想拿回我的箱子。”
樱华试图打破二人的和谐,可青年似乎听不懂中文,也完全不顾及第三人的看法,热吻之余用余光瞟了她一眼,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透露出细腻的轻挑。
米歇尔笑着推开他:“Ryan.wait a second.”
青年不情愿的坐到沙发的另一边,他失望的看着樱华,樱华看到他苍白寂寥的面颊,脸部也泛起无地自容的灼烧感。
樱华不喜欢他,但又想快速结束这个画面,只得退一步向他道歉:“Sorry.”
青年那张看似乖巧的脸上失去了表情,根本不理睬她。
米歇尔命令仆人回房取来行李箱,放到茶几上,她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书和黑胶唱片。
樱华对此确认:“多谢布朗小姐,是我的。”
“出远门还带这么多书,让我来看看都有什么。”米歇尔产生兴趣,说着拿起了一本英文书,几张卡片从书里掉出,飞落到地毯上。
樱华赶忙俯下身子将它们捡起来,像宝贝似的放在手心里,其中一张卡片落在青年的脚下,她刚想捡起,却被他一脚踩住。
顿时,樱华感到怒火在胸中翻腾,抬起头轻蔑的盯着他:“please!”
青年不为所动,米歇尔只好为她解围打起圆场,无奈地向青年撒起娇:“Ryan...”
青年故意看了樱华笑话,才满意的收回了脚。卡片的背面朝上,樱华小心的将它正过来。
米歇尔看着她手中的卡片,转头又笑着问:“等等,这是哪年冰淇淋里的小矮人卡片了?白雪公主上映了好久了吧,你当时没集齐?”
“集齐了。”
米歇尔觉得她天真:“那为什么不去换冰棍?”
樱华站起身子说:“这是曾经一个很好的朋友送给我的,我觉得美好的记忆比一颗冰棍价值更高。”
青年听了,好似故作高深,不禁嘲讽她:“stupid gr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