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向她走来的是此片的男主角,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脸上画着老年妆容,头发微微染白,樱华这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请多指教。”她想与男演员握手,可高傲的对方却不情愿,扑了个空。
他的助理在后面提醒他:“朴楠,快去换衣服。”
这次秦云裳是她的助演,顶级明星为她作配想想都稀奇,但无人与高额的片酬有仇,他们都笑嘻嘻的答应下来。
秦云裳穿着学生装,照着小镜子往脸上扑着粉底,在她身边喋喋不休的是此片的男配顾悠。
待她下了戏,樱华走上前与她寒暄。
“顾悠追求你?”
“我不喜欢他。”秦云裳摇头:“蹦蹦跳跳总也闲不住。”
樱华摸索着问:“朴楠是个沉稳的人,人又好看。”
“出身不好,倒是什么都会。”两个人她都无意。
阿奇抽空回了一趟花会坊。新筒花会是种新型的赌博方式,输的数目小,而赢了就是大数目,男女都喜欢。尤其是妓院,从掌班老板到女子,差不多天天必押。
一进大院,就看到护筒打手将输得底掉的男人压在桌上,一顿暴打,男人鼻青脸肿求着饶。
尝了点甜头,人就变得侥幸,赌的数字大,输的就多,暴力在这里是常事。因赌博上瘾,被逼得投河觅井自杀者大有人在。
打手与他打招呼:“来了。”
阿奇点头,没再停留,往地下室走去。
他的旧房间在花会坊的地下室里。这里阴冷潮湿,因常年见不到阳光而虫鼠泛滥。
废掉的赌桌作为床铺摆在角落,上面铺着草席,那是他睡觉的地方。房顶挂着一个破旧的拳击沙袋,是桥默多年前送给他唯一的珍贵礼物。
他用手抚摸沙袋,感受着多年来留下的汗渍与血迹。
仅此而已,他最好什么痕迹都别留下。
他坐到床上,尝试与此做着最后的告别,这时才觉得,他并不是个念旧的人。
狭窄的窗口传来女人的笑声与叫声,她们总能搞到钱,人们笑贫不笑娼。赊账不还,桥默就把女人们强行送往日本军营中折磨致死。
他准备离开,又在坊子转角看到华工的招工启事。
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日本国内青壮年都被征入伍,劳动力缺乏,便从中国劫掠大批华工,桥默以招工为噱头,从外地诱骗大批劳工。
首先在此开设赌局,利用“吃腥”的手法,想尽办法把骗来的劳工手里的钱先榨个精光,他们就听话到任人宰割。
自古讲究忠诚的温良中国人,一旦失去了筹码,在同类眼里就不配为人,然后多数惨死在他乡异域。
被打的男人失去了反抗的力气,打手喊了一句:“把人关进会德号。”
那是临时搭盖的几间简易房子,四周砌起围墙,作为华工的临时食宿之所,华工只许进,不许出。
新来的徒弟不明情况,在一旁开着玩笑:“有胳膊有腿,怎么关的住呢?”
护筒打手扯着鞭子呵呵一笑:“放心,他们不敢跑。”
阿奇没有心思搭理打手,一瘸一拐向花会坊的大门走去。
嘈杂的大院中,快乐的快乐,凄惨的凄惨,二者竟可以共存,仿佛不在一个世界。他无暇顾及前赴后继心甘情愿入瓮的人,这些都与他无关,一切也终会离去。
樱华拍摄中途休息,阿瑞火急火燎的从场外跑了进来,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她问:“怎么了?”
“桥老板中枪,做过手术,想见你最后一面。”
樱华惊讶地说:“是谁下的手?”
“还未查明,只知道是帮派外部的暗杀。”
她没有在言语,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坏事做尽的桥默早被人惦记,既是乱世,谁都想在生意场上分得一碗羹。
但谁知他是不是真的受伤,还是另有计谋。
她开口说:“我尽快赶去。”
天色变得十分昏黑,片片乌云仿佛要压下来似的,这是暴风雨前夕的预告。
桥默在华界的幽闭老宅。
平日里叱咤风云的桥默动弹不得,他没有一儿半女,只有一位妻子守在身边,其他的姨太太都怕引火上身避风头,一时不愿现身。
樱华在房外停留彳亍一阵,最终还是推开了门。
桥默的胸间缠着纱布,脸色灰青,一点血色都没有,樱华却觉得他的情况没有想象中糟糕,至少他状态清醒。
猜到樱华来了,他努力睁开眼睛,让哭泣的正妻先行离去。正妻多半不愿与任何女人分享丈夫,但恪守夫唱妇随,瞥了她一眼出了门。
她面带不安地靠近:“义父,你还好吗?”
桥默立即握住了她的手,他瘦得手背青筋暴起,虚弱的像孩童般笑了:“子弹差点穿过心脏,他们想让我死。”
“是仇人?”
他的声音没有以前洪亮,变得沙哑:“是。一个桥默倒下,下个桥默站起来。”
她劝他说:“少说些话,对伤口无益。”
桥默欣慰的大笑,身体也振奋起来:“你果然与她们不同,不知道多少女人盼着我早死,瓜分我的剩余价值。”
正妻在走廊守候着,阿奇也上到二楼,恍然间与她点头示意。
正妻突然气得面色发紫,似乎被手术刀剖开的是她的心脏,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桥先生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到哪里去了?”
阿奇回答不上来,只能问她:“夫人,看清是谁做的了吗?”
她嘴唇哆嗦着:“英国人...”
他微微震惊:“桥先生惹了洋人?”
“我同老爷在餐厅吃饭,中弹后慌乱,只有我看到楼顶有个大鼻子的狙击手逃窜。”
“上海有太多白人。”
“可老爷只与英国人有往来。”一向隐忍的她,多年委屈终于爆发,化成愤怒的洪水,一波一波向阿奇涌来:“你近日话变多了,说,是不是知道真相?”
“夫人...”
“你是不是和鬼佬有关系?”
他不知如何是好,夫人似乎是气得发疯了。
“我怎会认识...”
她痛心绝气:“养不熟的白眼狼!关键时候掉链子。”
樱华听到房外的吵闹声,便想出门看看,但桥默紧抓着她的手,万分不肯放开。
“娣娣在教训阿奇,常事。”他并不打紧。
“可是...”
“骂得很难听是吧?从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就说阿奇有狼一样的眼睛。”
妻子面对平人恭恭敬敬,也从不敢与他发火,但她也是会看人眼色行事,阿奇自小老实,从小到大拿他发泄也是自然不过的事。
桥默命令身边的仆人出去,使了个眼色说:“送太太回新房,她吓到了桥小姐。”
樱华见状跟着说:“我也一同走了,您好休息。”
“不准!我有话与你说。”
“什么?”
桥默使劲全身力气从床上坐起,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这个骇人的举动惊呆了樱华,她吓得向后退了几小步。
还未缓过神来,她直视着眼窝深陷快要断气的桥默,不知他还要做什么。
阴暗的黑云中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桥默从枕头下掏出一把日本武士刀,将它握在手里端详,温柔说道:“这是我去华北时,土肥原赠予我的,是服部正成亲自铸成的。真是难得,你也是日本人,而且是个有情有义的日本人。”
樱华说:“您要做什么?”
桥默拔剑出鞘:“我可能活不了了,她比我先走了二十多年,恐怕早已投胎。现在你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要你陪我一起走。”
她手心淌汗,脸上显露出惊慌的神色,猛然间跑到一边,身子绷得紧紧的,好似冻住了一般。
桥默像是魔鬼狞笑着,忘却了伤口的疼痛,晃晃悠悠的下了地:“不必畏惧,我先送你走罢,一点都不疼。”
她逃跑的脚步变得慌乱,忐忑中想要开门,却发现门早就被从外面紧锁,原来桥默已将一切准备妥当。
他一步步的靠近:“别担心,宅子已过户到你母亲名下,我也为你姐姐留了一大笔遗产,她们用之不尽。我只要你。”
她一个踉跄,屁股摔在地上,对着他大喊:“不要!”
桥默一脸凝重,并不理睬,他像武士一样举起刀子,向她的腹部稳稳插去,没有技巧都是蛮力,但伤口仍然作痛,第一刀刺空,刺到了地上。
他仍不放弃,正想刺第二刀,只听哐当的一声,门被狠狠踹开。
天空裂开口子,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划破了整个天空,接着就是一声响彻云霄的雷声,似乎想要把整个房间震碎了似的。
桥默才分了神,恶狠狠望向门口的人。
“阿奇...”他全身无力,却有所期待的冷笑:“过来帮忙,帮我按住她。”
阿奇一怔,望向地上蜷缩的樱华,她也凝望着他,双目惶恐不安,霎时间他耳边仿佛听到了断裂的声音。
“晗前顾后个什么?”
“我...”他呜呜啦啦没说出什么。
桥默专恣跋扈:“想违抗我吗?丑八怪,畜生,蠢蛋!”
一顿咒骂过后,阿奇缓慢将头上的帽衫摘下,露出那张彻底畸形的面目,犹如夜叉的他的目光阴郁。
一道耀眼的电光把天空和大地照得通亮,犹如一把锋利的剑在屋子里划过,一瞬间照亮了阿奇的脸,凄凉中带着冰冷。
他语气苍白:“桥先生...”
“怎么样?”
他扒开那层厚实的黑斗篷,露出肿大而崎岖的身体,干笑着说:“你看,我身上的怪物已经这么大了...”
阿奇向他靠近,桥默明知垂危,却也觉得恐惧,因为他从没有这样与自己说过话。他清楚阿奇的身手,因而心生忌惮,却不知他也活到了头。
桥默看着那非人的身形说:“是我,我将你捡回来养大的。”
“是时候,做个了断吧。”
樱华浑身仍然在颤抖,喉咙里像是被灌了镪水,说不出半点话,只得看向他。
阿奇转头冲着她隐隐微笑,然后大声喊道:“樱华,跑!”
他扑通上前死死抱住桥默的大腿,任由桥默如何挣扎也不放手,最后挣扎变为抗争,桥默甩不掉,疯狂地双手持剑,刺进了他的后背。
一刀,两刀...
鲜血涌了出来,阿奇也没有躲避,还是紧紧抓着他。
“阿奇...不要...”
源源不断的血沿着他的伤口落下,滴落在地化作一朵艳丽的血红之花,慢慢染红了地板。
“跑!”阿奇声撕肝裂胆的呼喊她,他的身体逐渐变得僵硬冰冷,他嘴角勾起毫无血色的笑,笑自己终于要失去了生的气息。
她的命很重要,而他根本不值得一提。
“阿奇...阿奇...”
樱华边哭边睁大着双眼,随着倾盆大雨的顺流而下,她一刻不敢耽误地冲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