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华从别墅里出来，看到阿奇在窗的侧面候着，拉着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他说：“你还好吗？”
“你都听到了？”
阿奇低下头。
她立住小声咒骂：“他这个人霸道自私。”
像是被人强行灌了陈年白酒，在半醉半醒中还没彻底清醒过来，被人当做替身的玩物随意捉弄，桥默与她摊牌，她觉得难堪到了极致。
夕阳下，她嫌弃的摘下头上的簪子，任由微风吹散了她乌黑的头发。
阿奇问她：“要回家吗？”
她心情不佳：“那不是我的家，陪我去散心可好？”
会客厅内归于寂静，桥默沏了上等的庐山云雾茶招待米歇尔。
这是他第一次同白人打交道。桥默观察她，米歇尔有着修长曼妙的身材，柔软的玉臂，纤细光滑的腿，身上特意喷了东方香调的香水。
桥默微笑：“这是家乡庐山产云雾茶，清香袭人滋味鲜爽，传说是孙悟空栽种，试试看。”
她拿到鼻子前闻了闻，十分讽刺地又放下了：“孙悟空是谁？重要吗？”
“小姐说笑。我们谈正事。”
“早就听闻桥老板的手段高明，一直为日本人办事，早已风生水起，又为何邀请我来此？”
他直截了当：“我想与布朗小姐合作，我为你提供猪仔。”
米歇尔妩媚一笑：“想不到桥老板想做这等生意。也对，利润极高，有谁会放过。”
贩卖一位商品“猪仔”到达目的地国再转卖给洋人，减除费用可纯赚二百多元。
“只是猪仔很容易在海上中途死亡的，那样只能赚人头费。”
桥默笑她不懂规矩：“卖得越多越好。一条船可载一百人，你载三百绑在一起，就算死了二百，到国外也是超过一百个，我还是赚了。”
米歇尔嬉笑，桥默果然如传说中一样不择手段。
“这行早已不盛行，做此等生意也没必要，桥老板可有门路？”
“古往今来贫民都是为了吃饱饭。”
“我明白了，就像您的新筒花会，怂恿平民偶做一试，只要赢了一把赚了钱，这个钩就挂上了，往后再让他们输得精光。”
将被诱骗来的猪仔关进大院，等于进了集中营，只需进不许出，周围流氓手持棍棒刀具把守。
自己人最会骗自己人。
桥默喝了口茶清嗓：“你可以这么理解。”
“有意思。”她笑：“桥先生产业众多，威望众多，直上青云。只是上到青云之上，会不会掉下来呢?”
他不觉受到侮辱：“中国有句老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两人都哈哈笑起来。
离开了是非之地，樱华连夜乘坐日本株式会社的客轮前往青岛。路上花费了两天，她仅买到了二等舱的票，船舱依旧舒适。
青岛是一座海滨城市，有很多外国人。这里在一战前一直处于德国人的控制之下，德国人在此建了很多用来避暑的巴伐利亚风格度假屋。
这里只对外国人开放，她在海边租了一座带环形游廊的大房子，买了一大桶啤酒，享受着难得平静悠闲的观海时光。
到了晚上，她捧着一杯啤酒走去沙滩漫步。
裸足踩在软绵绵的沙滩上十分舒适，夜晚的海波光粼粼，与暮色的天空相连，海浪冲击着礁石，清冷深沉。
她尽力把琐事放下，少了些杂念，不知不觉害怕的感觉也消失了。
游人的风筝被海风吹得在海上盘旋，但始终漂浮不定。
她转过身子问阿奇：“有没有闻到海的咸味？”
他嗯了一声，依然看着深蓝色的海水发呆，波涛汹涌之下，生出一种复杂的宁静感。
阿奇在房里一天没有动弹，樱华喊他坐到沙滩上，像老夫老妻那样看着一旁的小朋友堆着沙堡。
她说：“一晃眼我们都老了，好想回到小时候。但是即使回去了，一切也不会有所改变。”
阿奇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片刻之后说：“我不想回小时候。”
“如此苦闷？在你心中，桥先生就像亲生父亲一样吧。”
“我是他捡来的流浪狗。”
樱华只是笑：“我们现在扯平了。你的亲生父母会是怎样的人呢？”
“天知道。”他从袖子里取出那条流星锤交给她，樱华愣了一下。
“帮我保管吧。”
“好重。”她将冰冷地锁链拎在手间，掂量着锤子的重量，铜制的锤头大概不是实心的，但也十分沉重。
“为什么要把防身的武器给我？”
“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与我而言已是无用之物。”
“不要说这种话。”樱华埋怨他。
“锤下冤魂无数，不是值得留恋的东西。”
她看着他，说起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悄悄话：“东藤是被它杀死的吗？”
他没有犹豫:“嗯。”
“因为他和桥先生合作杀了中国劳工？”
阿奇早已将过往放下，对她知晓此事也不觉惊讶，依旧没有否认。
“那...”樱华压低了声线，语气变得凝重：“阿奇，我也是日本人，你恨不恨我？”
他摇摇头：“我们都身不由己。”
冤有头债有主。只有桥先生自愿做了汉奸，在固行忠义的儒家思想渲染下，他不敢直接反抗。
只有头骨以及肿瘤日渐增大，病情到了不可估计的程度，他用那只好手托着下巴勉强度日。
樱华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他应激地身子微微一颤，樱华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让他把头靠在上面。
“不。”
她开口笑：“没事，我肩宽，难不倒我。”
满月升起来，在灰纱般的云中穿行，冰冷的月光洒在海面上，海浪好似也变得轻柔，泛着淡淡的涟漪。
她们深沉地望着天空，没有任何波澜，樱华趁他不注意，悄悄伸过手去，一把牵起了他的手。
他吓怕了，只得问：“我初次见你时，你说要与莫少爷看大海，你那么爱他。”
樱华惆怅：“我把他丢了。他一定会觉得，我可能爱自己更多。现在看来没了我的添乱，他会过上更好的生活。”
阿奇哑口无言。
她侧头说：“我唱歌给你听。”
他赧然说：“好...”
“是首摇篮曲。”樱华开始唱：“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蛐蛐儿叫铮铮，好比那个琴弦儿声。”
她的歌声轻轻的，不带一丝杂质，纯净自然，暖暖的流进了他的心里。
他倚在她的肩上，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樱华感受到了这个笑容，问他：“好听吗？”
“你会是个很好的歌手。”
她打趣说：“如果我开个人演唱会，你一定要坐在第一排。”
阿奇从身下的沙滩上捡起一个海螺，对她说：“它记录下了你的声音，我会把它永远留在身上。”
她将海螺扣到耳朵上，倾听里面的声音，只听到了空气流动和沙沙的海浪声音，他们相视而笑。
她乐在其中，眼里藏着满满的爱意：“骗人，只是死掉的海螺，根本什么都没有。”
樱华喝光了啤酒，准备好好睡一觉，她回房了，泡在浴缸里解乏，洗净身上的沙子。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日子。
米歇尔回到英租界的宅子，扔下包包，醒了一杯红酒往嘴里送，心里还在盘算着桥默的笑里藏刀，顺手从桌上拿起了远洋信件。
这封信来自她在英国俱乐部的朋友。
——米歇尔，我已失去你的影踪半年，我无法联系到你，幸亏偶遇的你弟弟，他说你去了上海，我才打听到了你的下落。
THOMAS得了严重口蹄疫入院，未脱离危险期，希望与你见最后一面。
“Oh....”她尝试表演哭泣，却哭不出来，握着信的手颤颤巍巍，久久不能平静。
鲍勃听到声音从房间里出来：“怎么了？”
她夸张的捂住嘴巴：“是Alan，他快要死了。”
鲍勃没有表情：“谁是Alan？你养的其中一只小狼狗？”
“我应该回去。”
鲍勃无奈：“信寄到这里都要几个月，他早就死了。况且你并不在乎他，也不难过，你只是找个理由回伦敦罢了。”
她的计划被识破，突然捧腹大笑：“叔叔，你太懂我。”
“我的大小姐，你有多少个这样的小情人？”
她回忆起过往：“数不胜数。他们就像我的衣服一样，过时了不好看了就丢掉，因为下一个会更好看。我的目的就是集齐他们。”
鲍勃叹了口气：“办个选美大赛好了，你这条船什么时候能靠岸？”
她将那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绝不。”
“生意谈的怎么样？”
她撇起嘴巴：“我搞不懂这些中国人。”
樱华返回上海，还未站稳脚，立即被车子送去了新的剧组。
《闲野之花》是一部思想超前的文艺电影，据说那是桥默有意为之，特地为她买下的角色。
讲述了俄语教授与女大学生相差五十岁的忘年恋爱，她饰演那位自卑敏感的女学生。在电影中，她要一根筋的勇敢追求老教授。
樱华换上一袭黑衣，走进搭好的片场，布景是大学舞会，演员们正穿着俄国贵族礼服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