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上海滩,车子穿过几个非常贫穷的街区,樱华觉得这里同天津战争中的老城区没什么区别。
她被这里的肮脏,街道上没完没了的嘈杂声和刺鼻的怪味震惊,人们同样住在廉价的出租屋和破旧窄小的弄堂里。可怜的乞丐穿着破衣烂衫趴在街角,看到富人车子就讨要着钱币。
但劳斯莱斯一转,来到了公共租界,从苏州河一直延伸到北边的虹口,环境就变得完全不同了,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司机是个年轻客气的小伙子,自我介绍他是桥默的手下之一,他让樱华称呼他为阿瑞,平日里作为仆人专注于照顾樱华全家的琐事。
那座崭新的别墅坐落在开士威克路,是一条宁静的街道,车子行驶进一个长长的院子,院子四周种植着开着花的灌木。车子停下来后,阿瑞先下车为她们打开车门,带着她们先进入别墅里面。
房子有三层,正厅铺着白金色的瓷砖,一盏琉璃灯挂在天花板上,而二楼的客厅更是被精心装饰过,所有的家具都是欧洲货,壁炉旁边是一架钢琴,巨大的古董柜子上放满了名贵的工艺品。
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百合花,茶几上有新摆的坚果和水果,无一疏漏。
阿瑞立刻把一串钥匙交给樱华:“这是桥先生的公司为您提供的车子和房子。”
三间卧室里也都是精致的实木家具,柔软舒适的软床。浴室甚至已经装好了浴缸,连香皂和毛巾都是新换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彰显着体贴。
母亲打开二楼阳台的门,到露台上仰望着蓝天白云,突然久违的松了一口气,即使小时候在日本,她也没有体会到如此土豪奢华的生活。
樱华喊来阿瑞对他说:“我想去公司拜访一下。”
“公司?”阿瑞愣了一下:“公司只有您一个员工,但资源不必担心。”
樱华略感堵心,但还是笑了,她早该料想到被安排的如此妥当,肯定是别有用意,要不是别有所图,有谁会对一个十七岁的小影星如此上心。
茉奈打开卧室的衣柜,里面早已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女士衣服,按照体型,这些仿佛是为她特意定做的,她突然皱起了眉头。
然而刚想下楼问清缘由,阿瑞便把两份入学通知书摊开,交到姐妹俩的手中:“桥先生已经替你们在私立大学报了名,请你们选择。”
通知书来自复旦大学和大同大学,都是大学中的翘楚,录取姓名为胡苹和胡桃。
茉奈发了愁:“可我没参加入学考试。”
阿瑞只是笑笑:“小意思,不惜担心,桥先生已经安排妥当了,只管报道就是了。”
茉奈握着通知书说不出话来,她一直梦寐以求进入高档大学文学院学习,但无奈家贫,今日竟也可以轻易做到。
她不禁问阿瑞:“新老板对艺人都这么好?”
阿瑞笑笑:“不,是樱华小姐有潜力。”
樱华拉起茉奈的手,想要去上海各租界的街上转转,在离开别墅的那一刻,拎着菜篮子的佣人们开始出入这栋别墅,这是在为她们准备晚餐。
公共租界里站着来自英裔警察以及红头巾阿三维护治安,鲜少有中国人被雇佣为下层警员,因为中国人和白人互相歧视并心怀怨恨。
她们来到法租界,这里矗立着许多十到十五层高的公寓大楼,这些迷人的住宅楼与主干道上的大型百货公司以及外滩上的灰色写字楼形成鲜明的对比。
樱华坐在路边花坛上,洋人们换乘着有轨电车和双层巴士去俱乐部,享受着午餐下午茶以及舞会,而围墙外的中偶人则境遇悲惨,她突然觉得魔都既是天堂也是地狱。
桥默才回到上海,费尽心思联络好友,连日来接见了不少制片人与导演,他想要投资,为的是独揽一个可令人一炮而红的角色。
他先是为樱华拿下了月份牌的广告,雇人为她拍摄了十二张画报印在上面,一个月份一张,这些月份牌是每家每户必备的物品,为了混个不经意间的脸熟,他免费赠送给客人。
月份牌更像是写真集。封皮是一张彩色的画报,樱华作为模特,穿着白色的上衣,笑容可爱俏皮,像是对着每一个人在笑,但身上的冷感依旧。
等一切落定,桥默邀请樱华全家去浦江饭店为她们接风。
从劳斯莱斯上下来,她们一行人走上饭店的长梯,阿瑞替母亲打着遮阳伞,一点都不敢怠慢。
饭店一旁的大楼上,甚至还挂着樱华的巨大宣传照,路人都停下议论纷纷,不知道这又是哪位名媛或者被硬捧的明星,但确实足够惊艳。
“你看!”茉奈拽着樱华的手,示意樱华抬头看那张广告。
“可怕....”她不敢看向那个不真实的自己。
雅间,其他客人早早的到场,看的打扮皆是上流人士,令樱华更尴尬的是,她们居然是压轴出场,她低着头浑身不自在。
桥默见她来了,就同身边人介绍她:“这是我十七岁的干女儿桥瑷。”
瑷,在中文里代表着美玉。
众人都转过身来面向她不失礼貌微笑点头,只有樱华对于这个新身份极为头疼与震惊,但不论旁人如何看待,她只能淡然默许,一脸尬笑。
她刚刚落座,桥默就吩咐服务生开始上菜,仿佛她才是聚会的焦点。不一会儿,水晶虾仁、四喜烤麸、雪菜豆瓣沙、响油鳝丝一齐摆到桌子上。
菜还未上齐,一位盘着头的旗袍名媛说:“早就耳闻桥先生的干女儿美貌过人,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
“我已为桥小姐拟定一篇新星报道,希望你能够接受采访。”说这话的是一位男记者。
邀请的人里,还有一个是齐轩邈的年轻导演,他背靠中华影片与明星影片,他本人的作品无论在商业价值还是新颖的题材创作上都占有一席之地。
桥默问他:“电影什么时候可以进组?”
“下周。”齐轩邈吃了一口菜。
樱华觉得措手不及:“是...什么电影?”
她从未接到任何项目的本子,也无人与她沟通过,更没有反悔的机会。
“主角,放心,保证你一炮而红。”齐轩邈说的平平淡淡。
不用问,角色是用钱砸下来的,决定权在桥默,他们双方都没有话语权,影片方宣称女主的角色通过海选产生,其实早已内定。
樱华将高脚杯中的果汁一饮而尽,看惊了旁边不知情的茉奈,她赶紧解释是自己吃咸了。
这场宴会如常进行,大家互相夸赞着献媚着,才上了白酒就被在场的男人们一抢而空,一边聊天一边敬酒,气氛好不热闹。
虽然仅仅熟识了不到两个月,这些影业界的人士不敢不给桥默面子,他有求于人,表面和蔼,却掌握着着金钱和黑恶势力,稍有不慎就会被威胁。
众人陪酒作乐。樱华倦了,拉开玻璃门,一人到阳台上呼吸着新鲜空气,瞭望起夜空。
她喜欢上独处的时光,她的生活缺少静谧,而那道玻璃门像是一道隔阂,隔开了她与嘈杂现实中的距离。
在那之后她就同莫庭言失去了联系,就像陌生人一样全然不顾死活,事实上他们也无从寻找,他不知她从满映逃掉又跳入一个新的火坑,她也不愿再连累他。
人总会分离,然后消失不见。
桥默目前为止与她依旧保持着距离,还未曾单独相处过,但旁人早已心照不宣的认同了他是樱华干爹的身份,在中国语里这可不是一个好词语。
过了一周,她的戏份正式开机。
这部电影叫做《人性告白》,是一部推理破案题材的影片,樱华在里面出演饱受校园欺凌的女班长米黛,故事以她的意外死亡作为破案点。
她的戏份很多,但制片方竟要求樱华每天只工作六个小时,留给她足够的休息时间,桥默的一手遮天创造了工作时长的天方夜谭。
一直在演花瓶角色的她,还是初次接到犯罪题材的本子,还未正式开拍,却不断有铺天盖地的新闻夸赞她是一位独一无二的天才演员,她开始担心如何演好这部戏。
8月14日周六,中国的飞机出现在上海的天空中,试图轰炸停泊在日本领事馆附近的旗舰,结果架上的导弹被日军的高射炮击中,从空中掉了下来。
樱华在赶往片场的轿车里,突然行驶到法租界,听到了低沉的高射炮声,接下来就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阿瑞便不敢再开车了。
“打仗了,我们返回吧。”阿瑞说炮声来自阐北。
又是日本人,她内心一阵悲哀。
车子在回程的路上经过了南京路汇中饭店,那里炸死了许多行人和车夫,而人群聚集的游乐场里,领取救济粮的中国难民也被当场炸死。
这些场景惨不忍睹,她捂住嘴巴不住的抽泣,早知如此死亡,那么人究竟为何而诞生,历来无论兴亡,战争永远是百姓最痛苦。
那场轰炸中,市中心有两千多人丧生,三千多人负伤。
一日后,樱华第一个出现在片场,她选择一直保持沉默。
那场戏是她和一个男孩遭受全班的欺压,扭打中她被人扔到地上,摔倒在地的她又被对手抑制住了四肢,无论如何挣扎反抗都无济于事。
人被逼迫到一定程度,她却发疯一般的撕打起来,她在人群中不断地怒吼,用尽全力挣脱了群演的束缚,像是在发泄,挥舞起拳头,猛然间一拳打在对手的肚子上,对手惊呆般地立即逃走。
“CUT...”齐轩邈赶紧喊停。
樱华缓过神来,跪在地上抹着眼泪,膝盖上是一大片淤青。
这段表演非常真实,几乎不需要指导,甚至不需要演技,她内心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爆发了。
“我的亲娘唉,这么拼。”齐轩邈顿时对她另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