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莫庭言本想在日本人走后收了继母与弟弟的尸体,却又被管家一把拉回,他扶着管家回到自己的轿车上。
他靠着车椅难以平静:“发生了什么事?”
“我发觉日本兵往院里洒汽油,就去通知了夫人,让她赶紧喊醒小少爷去避风头,谁知夫人说是带足金银财宝才能走,她让我滚出去,自己去了暗室。唉,谁知火烧大了,我不得以先跑了。”
莫庭言一夜之间遭受了人生中最大的打击,一阵头晕目眩,他全身震颤着,无人可诉的悲凉涌上心头。
眼巴巴看着大火继续吞噬着莫家宅院,他却无可奈何。
他不但失去了家,父亲最宠爱的女人竟早已背叛了他,就连他的纯种继承人也不是亲生骨肉,贪图荣华富贵的继母竟为了金钱与活命舍弃他们。
而无辜的小语呢....他可能在睡梦中死亡,最终也没等来亲生母亲的救助。
莫庭言看向副驾驶座上的蛋挞盒子,又是不禁悲从中来。
他对管家说:“我送你去临近的法租界医院。”
战时,法国租界严禁日本军队跨入,如若可以暂时在内避身也是幸运之事。
车子开远,当莫庭言回过头,管家已闭上眼睛,他的脑袋垂在胸前,莫庭言伸手探了探管家的鼻息,全身烧伤的他已经当场暴毙了。
那时是早上五点钟,天已蒙蒙亮,伴随着一缕缕金色的光芒,太阳像往常一样升起来。
万物被太阳照亮,连莫庭言自己也被照亮,他眯着眼睛不愿接受一切,试图重新回到前夜,然而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
法租界依稀能够听到炮火声,但大多数洋人还是生活依旧,并没有任何改变。
他吞掉那盒蛋挞以补充体力,狼吞虎咽之下,不知是不是大脑在吞咽中瞬间缓过劲儿来,感到心如刀割,竟大声痛哭起来。
但后来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弃掉了车子,如行尸般在人行道上毫无目的的走着。
他晃晃悠悠行至河上的万国桥,自己都觉得头重脚轻,没有了生的意识,顿时魂离肉身,一头栽了下去。
下落的失重感让他觉得平静,即使耳边是一声声尖叫声。
等他再次在昏昏沉沉中恢复了意识,彻底醒来,已经在法租界的医院里。
莫庭言发觉身上插满了管子,一时还不能动弹,努力睁着眼睛看到叶长闲与白人警察在病床边用稀稀拉拉的英语交谈。
他戴着氧气罩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叶长闲听到后,立即凑了过来,她神态看上去也有些憔悴:“庭言,怎么样,还认识我吗?”
“嗯。”他点头。
“吓坏我,你睡了两天两夜。”她觉得莫庭言想要说话,把氧气罩从他脸上取了下来。
他已经记不清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了?”
“你坠河,还好有路过的船只,有个人把你捞到岸边。”
“我父亲呢?”他问。
“嗯....”叶长闲没有回答,她已买到昨日的报纸,这场抗战失败了,莫父在撤退令下达后仍不下战场,与敌一拼到底,最后壮烈殉国。
她思考片刻,只是说了一句:“你抢救及时,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莫庭言心沉了下来,明白自己恐怕家破人亡,他实在疲倦,又闭上眼睛沉沉的睡去。
叶长闲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告了假,留这里照顾你。”
两个白人警察知道他是意外落河,而非有租界侨民故意为之,又检验了他车中的管家的尸体,一切都有根据,也离开了医院。
莫庭言爱上了睡梦中的黑暗,没有知觉没有愧疚,只是感觉十分安静享乐。他梦见了樱华,樱华拥抱着他,告诉他,她们都需要彼此,无论如何,她会永远爱他。
不知前路如何,这句话支撑他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灿烂的只是似幻似真的梦境。
一天之后,莫庭言身体恢复平稳,便立即请求出院,他拒绝了叶长闲的陪同,第一件事就是去老城区找樱华。
他一个人走在坑洼不平的泥土路上,老城区在战争中没有受到多少伤害,他因而稍微感到欣喜。
樱华同母亲和姐姐在平房里收拾东西,她们在病房里住了几天,一路车接车送,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不知晓。
母亲已经电联了桥默,家人在战争中受惊,茉奈身上也有伤,她想要早点搬到豪华的酒店里去。
樱华把衣物装在箱子里,用绳子打包好,系上一个死结。
她告诉茉奈:“不用太仔细,酒店没有的上海也有。”
已经不必担心了,不要说这些小东西,桥默连她整个人都买了,她只能顺从。
整理的热火朝天,却突然听得一阵敲门声,樱华轻易打开门,看到莫庭言站在门口。
“樱华...”
“你来了。”开门的那一刹那,她表情由惊喜霎时间变为冷漠。
因为莫庭言完完整整的站在她的面前,他只是没有按时赴约,并不是杳然无音了,也没有受到身体的伤害,他脸色不佳,嘴唇也有些苍白。
莫庭言开始道歉:“我出了些事,现在才来。”
樱华不想让他进门,她一边将莫庭言往外推一边小声说:“家里乱,我们出去说。”
屋里母亲扬声喊道:“是谁啊?”
“没谁,妈,我去去就来。”她说。
他们踱步穿过了小巷,本是同排走着,但樱华有意与莫庭言保持着距离。
樱华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最终他们在巷口的石头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们分开吧。”她开门见山。
莫庭言扭头诧异地看向她:“为什么?”
她说:“有人和我签约做演员,我要去上海闯一闯,不会回来了。”
“如果你遇到难事,可以告诉我。”
“不,你不了解我,是我不甘心,我不能默默无闻过一辈子,回来才知道我有多喜欢多需要那份工。”
莫庭言想要握住她的手,却被樱华避开:“我们可以一起努力,我...”
樱华只是笑了:“我等不及了,莫少爷。万事只能靠自己,这样安全保险,你也是一样。”
他才想到自己无家可归,而她也一样。
于是他说:“我也陪你去上海,照顾你,像以前一样接你下夜戏。”
樱华发了狠话:“他们会安排我的衣食住行,我不再需要你了。”
“你在说反话。”
樱华语气激动:“你能给我什么呢?名利还是金钱?你能解决我的窘境?回去你的宅子,做你的大少爷,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中国女孩。”
“可你之前说...你爱我。”
樱华激怒他:“我们不会是一路人了,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也是不见。”
莫庭言许久不动,望着她发了呆。
“我走了。”樱华向他告别,转身离开。
他接上一句:“我等你。”
“不必了。”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行至巷口拐弯处,樱华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她靠着墙呜咽,捂住嘴巴试图掩盖痛苦,然而悲伤从灵魂深处一丝丝地抽出来。
这一走就失去了他,她告诉自己哭完了,就要忘掉了,然后浑浑噩噩的重新开始。
莫庭言在石凳上坐了半晌,双目毫无神采,一股撕裂之感像潮水般涌来,全身冰冷刺骨。
他最终起身,垂着眼眸不声不响的远去。
樱华红着眼睛回到小平房里,她关上门插上插销,默不作声,看着母亲与姐姐强行挤着笑脸。
“樱华?”茉奈从床上下来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简单回答:“没事了,我们会一帆风顺。”
时间才过了一日,樱华带着全家踏上了前往上海的轮渡,踏上甲板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彻底告别了“最美好的日子”。
这样的离别机会能有多少呢,她觉得自己有点多愁善感,这次旅行与以往不同,以往她总有盼头也有念想,即使是被日本官员羞辱,她也愿意怼回去。
而这次是她要在故土上消失不见,不知归期也不知未来,渺渺茫茫间促生迷茫之感。
她大概真的是变了吧。
当渡轮发出鸣笛声,跳板撤去,樱华能感到船将要离岸边愈来愈远了,几滴泪水也没忍住流了出来。
她没让茉奈与母亲看到她莫名流泪,因为莫庭言已经是过去式了,以往种种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青梅竹马的爱意如同记忆一样尘封在这座城市里。
欢乐难以记住,苦难稍加心头,他们之间的欢乐比苦难多,所以他们都会渐渐遗忘彼此。
樱华回到船舱里,她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走到楼梯处,看到黑衣阿奇正在向服务生买一份小报。
她看到却也稀奇,于是与他打了个招呼:“你认字?”
“蹭过私塾,偷听的。”阿奇淡然回答。
樱华有了兴趣:“我考考你,今天有什么新闻?”
“船上报纸迟了,是前天的。”他一字一句认真念道:“守卫战失败,津城沦陷,莫少卿家破人亡。”
什么....她瞬间愣住。
阿奇把报纸递给樱华,她难以置信的接过来读去,上面刊登着莫家豪宅被大火烧为灰烬的样子,以及目击者后来复述日本军官屠杀的对话场景。
她看到后分外觉得历历在目,难以忍受。
那么莫庭言呢...
“樱华!过来。”母亲从楼上房间里走出来,告诉她房间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喊她快点上去吃。
樱华想此刻已经没有必要回头了,她回去了又会怎么样,毫无改变,只会为他多添烦恼。
她累了,非一意孤行,只是人似浮萍,就让往事随风。
她将报纸还给了阿奇,然后不顾全身颤抖,一步步地踏上楼梯。
樱华进入舱房,家人正在分食一个水果蛋糕,茉奈也给她切了一块,她捧在手上,靠在窗户玻璃上望着外面,如何也吃不下去。
她看到一辆别克汽车孤零零地停在岸边上,那辆车她再熟悉不过。
樱华隐约觉得是莫庭言坐在前排,他或许打听好了船期,特意来送送她。
又或许他觉得她会临时改变主意,她知道他还在想她。
渡船一点点驶出了海岸线,逐渐她看不到那辆车了,也觉得逐渐失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