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以后,日本的飞机直接轰炸了永安百货,楼里的顾客以及南京路附近街道的行人死伤无数。
樱华在片场拿到了英文报纸,上面刊登了手上的平民和大街上尸体的照片,而当她站在窗前眺望时,远处皆升起灰色烟雾,房子也被炮火损毁。公共租界的马路上拉起了铁丝网,堆起沙包,架上了机枪。
倒数第二场戏是在露天游泳池拍摄的,是绑架的戏份,由两位男演员将她扔到泳池中溺死。
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经历了一天的反复入水,樱华浑身湿透,手脚因泡水时间过长起了皱,耳朵和鼻子里也轻微进了水。
天气已经转冷,她微微颤抖打了个喷嚏,助手拿来一个大毛巾为她披在身上,又赶紧去倒了杯热水。
齐轩邈走过来告诉她:“桥先生来了。”
桥默终于还是来探班,他穿着一身深蓝色西装站在门口,像往常面对樱华时一样面带笑容,他三十多岁的年纪,相貌平常但身形匀称。
他可以靠金钱和地位吸引到众多的优秀异性,樱华不知道他是看上自己哪一点,他对敌人如此狠毒,但对利益无关者却也友好。
樱华先去更衣间换了平时夏天穿的棉裤子和白色衬衫,套上一件棉服,故意穿得一点没有品味,她没有化妆,出来时桥默竟还在等她。
“来坐吧。”桥默指向前面的道具沙发。
樱华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边上,她见识的不多,并不知道对方这一点有何用意。
“演技很好。”他说。
“谢谢。”她赶紧接上一句:“我会加油。”
她知道自己向来是花瓶,从没有开过窍。
桥默笑笑:“时间不早了,一起吃顿饭吧。”
樱华心里一惊问他:“去什么地方,谈工作?”
桥默并没有老板架子:“一来只是工作,带你看看上海。”
他整张脸上写满了运筹帷幄,樱华反倒更加谨慎拘谨起来,见识过帮派杀人,她觉得对方早已英明果断百毒不侵,甚至觉得他的微笑都意味深长。
阿瑞早就把劳斯莱斯开到片场外面,桥默亲自帮她打开车门,一手遮挡门框上沿,让樱华上车。
天渐渐黑了,樱华看着窗外,心里发了愁,但桥默却比平时要沉默多了。
她首先开口说话,亦是试探:“桥先生,今日没有带保镖?”
“保镖是个粗人,上次吓到你了。”桥默再次为此道歉。
樱华恨不得见到阿奇,在她看来,桥默比阿奇要恐怖一万倍。
她也只好勉强一笑,桥默从前视镜中看到这个笑容,又回忆起当年,那时还是清朝,他还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还在江西讨饭的他遇到了的那位二十多岁的少妇。
她教他识字,给他剩菜剩饭填饱肚子,帮他修补衣服上的破洞,甚至给他逃到上海的盘缠。
在那个兵荒马乱,饥寒交迫的清朝末年,他承认自己从此患上强烈的恋母情结,即使今日他发达富有,想起来还是颇具心酸。
即使樱华现在打扮的朴实无华,他偏觉得她与众不同,她身上的大气内涵之美,美到极致,他见到无数穿着名牌,打扮妖艳上海滩的名媛,都比不上她的万分之一姿色。
阿瑞把车子停到外滩边上,她们下了车。
黄浦江边上有伶仃的几个洋人,很少有亚洲人的身影,他们显得有些个别。
夜里下着小雨,风吹拂着樱华的头发,她看着一座座高大的欧洲风格建筑,突然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像这座城市一样被摆弄,无力的徘徊在不同国家与不同的人之间。
桥默领着她到了一艘大游船上,船上灯光通明却没有什么人,樱华知道这不是公众场合了,他包下了这艘船。
夜雨冻人,即使穿着棉服,她有感而发,却觉得身体阵阵阴冷。
船出发在黄浦江上航行,夜永远是如此宁静的,仅有一轮弯月与他们作伴。
桥默叫厨师做了一桌西餐,樱华看出他可能不常吃西餐,他甚至点了三分熟的牛肉排。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天生喜欢血腥的味道。
人在窘境。
她喝了一口果汁压惊,主动示弱对桥默说:“多谢老板抬爱,帮了我太多忙。”
桥默嘴角挑起:“哪里哪里,我生意多了,如今只是想涉足影界。”
两人皆心照不宣,各有各的心思。
樱华无意间向外看去,才看到甲板上的阿奇,心思细腻的桥默仇敌无数,私人场合也需带上了保镖,只是他不敢进舱,一袭黑衣融于夜色之中。
桥默切开了一块牛排,肉是弹性十足的灰褐色,里面的肉几乎是生的,一刀下去,血水都流了出来。他放进嘴里咀嚼着,又喝了一口葡萄酒。
不知怎么,樱华脑海里浮现出野兽磨牙吮血的场面,幻想这个面貌得体的男人口腔中有浓烈的杀戮腥味,但这仅是一己之见。
“你的姐姐,尼...茉...去大学报道了吧。”桥默记不清茉奈的全名。
“是,她现在很轻松快乐。”
桥默笑了:“上学是好事,如果重活一次生来就是有钱人,我也会去多读点书。”
樱华回应他:“现在也不晚。”
气氛稍作缓和,桥默也松懈下来,他对她宣布了一件事:“我会为你举办一场轰轰烈烈的十八岁成人礼晚宴,在汇中饭店。”
“老板,这太破费...”
桥默语气十分温柔:“不要叫我老板,我对外的身份,是你的干爹。”
樱华深知无法拒绝,但她极为苦于说出“干爹”这个词语,因为实在是令人作呕。
嘴巴张开又闭上,她低下头开口说:“是,义父....”
桥默满意的又吃了一口沾血牛肉:“天津战争形势严重严峻,你的男朋友怎么样了?”
樱华赶紧低下姿态否认:“没有男朋友,义父。是小报瞎说的,他是我的钢琴老师...”
“是这样啊。”
这是一个极为标准的答案。
一朝未平一朝又起,无论她说什么都感觉有块石头压在心头,莫庭言已经足够凄惨,她走不了回头路,绝对不能再拖累这个可怜人。
甲板上,阿奇倚着扶手吹着晚风,看着船舱里的灯光许久未动。
福步有些晕船了,船一时刻也上不了岸,便上前与他搭话:“桥爷玩罗曼蒂克,黑灯瞎火的游船。”
阿奇喘息声加重:“他喜欢。”
“哪像你闲在,白天跑出去游海河,听说还救了个人?”
福步似乎是找人跟踪他。
“捞了个傻子。”他淡然说。
福步觉得他声音过于闷重:“回来上海,去医院看过病了?”
“没去。”
“你小子活到头了,想死了?”
“嗯。”阿奇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连日以来,他身上的肿块愈发的大了,甚至呼吸不畅,如果能这样早早结束卑贱的生命再好不过,以怪物的名义草率的活着,他想像个“人类”那样死去。
福步不禁觉得好笑,索性嘲笑他:“你杀过这么多人,会下地狱的。”
“早该了。”
他觉得下地狱只是时间问题,看着浑浊的江水又陷入了沉默。
船舱里,桥默觉得一阵燥热,脱掉了上身的蓝色西装外套,还不够,把领带也拽了下来。
樱华心生恐惧,不由得攥紧了手心,她格外注意桥默的一举一动。
“义父,时间不早了,明天还有工作。”她率先脱口而出,眼神里满是对回家的期盼。
哦,那个家也是桥默送的。
“是吗?”桥默愣了神,拿出金色的怀表看了一眼,笑了:“都十点了,你我居然如此投缘,聊得都忘了时间。”
这顿饭吃了三个小时,樱华已经记不清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她却使劲了浑身解数,整个人疲惫不己。
“乖女儿也累了,那我们上岸。”他说。
“乖女儿”三个字,又把樱华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苦笑着点头,在她看来桥默此时和那些油腻的中年人没什么区别了。
桥默让阿瑞开车把樱华送回别墅,她顿时松了一口气,步伐都变得轻快许多,下船时她与阿奇擦肩而过,他陪着桥默上了另一辆轿车。
樱华安稳的坐在后排,第一次迫不及待催促阿瑞快点开车,她开心于桥默没有与她进一步的发展。
才进了家门,她就快速脱下棉衣和肥裤,一头栽倒在沙发上。
动静不小,茉奈从书房里出来,钟表的时针已经快要指向凌晨0点,看樱华爬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样子,想必是今天工作累的虚脱掉了。
她喊醒樱华:“今天如此辛苦,去泡个澡解解乏再睡。”
“我在水里泡了一天。”她不愿意起来。
茉奈心疼她:“那也全身是汗,又穿的这么多,别患上风寒。你几时工作这么拼命了。”
“是冷汗。”她婴儿肥的脸蛋贴在沙发上,被挤得肉肉的,像只可爱的小猫,看得茉奈噗嗤一笑。
她最好爱上工作,除了工作她其实一无所有,仅有工作可以掌握在手中的日子,成为表达情感的唯一工具。
虽是失去了自由,但在漂浮不定的战乱时代她确实也被保护的安稳,大环境如此,活的就更像一颗漂亮的呆木头。
“我去为你放水沐浴,再回房睡觉。”茉奈说着,穿上棉拖鞋上了楼。
樱华看着她的拖鞋发笑又觉得酸楚,那一刻她清楚的意识到榻榻米上光脚的日子真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