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码头。
桥默夺得太古码头后,便清理了海河沿岸各大小码头的把头,他独占海河的货物装卸。
他本想早些回上海,只留个操盘在津。但一场突如其来的水灾与疾病,使他不少健壮的徒弟失去了生命,剩下的这些被他称之为残渣的徒弟们,好像废物一样吃也吃不饱,干也干不动,净耍些小聪明,生意上的前途一片空虚与迷茫。
万分无奈之下,他派阿奇去码头监工,但凡是有敢偷懒的人,决不能饶恕他们。
阿奇总是坐在码头的石头台阶上看着远处,一看就是一整天,小弟们知道他不会碎嘴子同他们侃大山,但也惧怕这个武力值不错的怪人,所以丝毫不敢懈怠。
望远时,阿奇常常在河里发现一些漂流的浮尸,这是他之前没有见过的,恐怖的巨人观连他都不能接受。
福步叔喝了酒,无所事事时,就会溜达到这里来,用竹篮子捎上一些米饭和青菜给他。
“盯好了他们,阿奇,桥爷最近有了新的生意,最近没空管脚行。”
他本来不感兴趣,却问了一句:“什么生意?”
“我们在南市、地道外招劳工,送到海光寺日本兵营,给小鬼子修筑地下工事。”
“地下工事?”他问。
福步还没有回应阿奇,此时一个扛着麻袋的混混儿路过,狡诈的笑着说:“就是军事工程,修完了小日本儿就给他们杀死,抛河里。”
福步狠狠地踢了混混的屁股一脚,他一疼,明白这是大佬嫌弃他干活慢了,转过身又笑出一脸褶子。
这种死法还不如被洪水淹没或者死于霍乱,阿奇便回过头看向河水,不再问下去了。
黑色斗篷下,他攥起了拳头。
桥默为了财路打起了无辜的人主意。人命一点也不值钱,充满希望的想要在乱世活命,却随时遭到背叛。
人命如同野草一样,被火烧尽后,还会不长记性的再生出来,反而长得更茂盛了。
“算命的说了,我会死在暖床上。”福步咧着嘴笑起来,露出几颗金色的牙齿。
“嗯。”阿奇点头。
福步的脸色突然沉闷下来说:“畸形再严重了,也别耽误桥爷的事儿。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桥爷给的,生是桥爷的狗,死是桥爷的鬼。”
十七年前的年底,一个被叫做黑狗儿的无家可归的混混儿,在上海外滩上捡了一个残疾弃婴,作为打手培养了十七年。
他没有被冻死在寒冷的冬天里,也从未看过郎中,不知道自己哪天出生,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
长在地下黑市里,总是以黑拳谋生,黑衣下的身体愈发沉重,在一片血腥味与汗水味中,养活着自己和当时还落魄的桥默。
后来发生了几次血拼,桥默才在帮会里立稳了脚跟,为了填饱肚子,他也做了一名打手。
因不可抛头露面,便住在桥默豪宅的地下室里,后来桥默有了几房姨太太,他就搬到桥默开的赌场里。
这些年,桥默开设赌局,贩卖烟土,各种砸场子,兴风作浪,他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
他想他还会死在大街上,无头无尾的彻底消失掉,就像从没来过这个世上。
福步嘴里叼了一支雪茄,拍了拍阿奇的肩膀说道:“偶尔也把袍子脱下来晒晒太阳,你看你捂得和死猪一样白。”
《罪与罚》上映了,电影海报贴满了大街小巷,因改编自同名俄国小说,人气颇丰,学生的上座率高,到了一票难求的地步。
莫庭言下学时,那位喜欢他的叶长闲学姐同他一起骑车回家,他们注意到影院门口排队买票的人群。
他停了下来,看着那长长的队伍:“这么快就上映。”
叶长闲呵呵两声:“日本人迫不及待啊,洗脑的电影也有人看。”
樱华在影片中只是个小配角,海报上不起眼的角落里画着她的角色头像,但官方却用大字印了一句“中国名门美少女”来介绍她。
莫庭言看得傻笑,叶长闲注意到他:“你不会看上这个女演员了吧?”
“啊?”
“这个女孩子比我漂亮吗?”叶长闲嘟起嘴巴,往上推了推她的高度近视镜,仔细端详起樱华的画像。
“我妈说了,小女生的姿色只是暂时的,人光长年龄不长内涵,后果才堪忧。”
莫庭言耸耸肩:“你觉得她会出名?”
“这年头真是书香门第,会因为长得漂亮出来抛头露面,出卖色相?出了名有了利,混口饭罢了。”
“学姐,你真是看得透彻。”莫庭言赞叹道。
叶长闲点头:“因为我就是书香门第,你有没有兴趣进一步了解我?”
“先追上我吧。”
莫庭言憋着笑,跳上了自行车,一路猛骑,把叶长闲甩在后面。
他拐了个弯才回头望了一眼,叶长闲跟丢了他,已经没了踪影。
下一次他甚至考虑把自己的杂种身份告诉这位学姐,一个不中不洋的血统就可使人望而却步,免得她一心一意的倒追他。
莫庭言骑到了起士林咖啡厅,他和樱华约好在此见面,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径直走了进去。
起士林的侍者在大堂招待着,见到熟客上门,就把他领到包间里。
樱华下了戏妆都没卸,她还没有助理,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迟到了二十多分钟,他没有责怪樱华,早已心甘情愿地等候她。
她今日脸上的妆容格外清爽淡雅,像是素颜一般。
“在拍什么戏?”
她坐下来用手扇着风:“《初恋》,配角,是个中学生。”
莫庭言笑了:“才几次拍戏就有适合你的角色了。”
“未婚先孕。我去车站拍哭戏,哭了一天。”
“有进步,至少不是老鸨了。”
莫庭言觉得他脱口而出的话怪怪的,稍等了片刻,拿起菜单递给樱华:“看看想吃什么,我请客。”
她喝了口凉水:“他们不让我多吃,说胖了会不上镜。”
樱华看着莫庭言,恍然大悟般的迟疑了几秒,她招呼来侍者说:“德式牛扒,红菜汤,苹果汁,蛋糕。都要双份,谢谢。”
又抬头问莫庭言:“你要不要吃冰激凌?”
头顶的木制风扇悠悠转着,柔和的凉风让包间里不冷不热,樱华能够放松身心的卧在椅子上。
她开始述说心事。
“等我挣够了钱,就从满映跑掉,上最好的学府,将来做个文职,手头宽松了能安置好全家。”
莫庭言摇头:“刚开始就想跑,钱是赚不够的,从不嫌多。”
樱华嫌弃:“怎么不多?我又不是个虚荣的人。何况演的都是边缘少女,这行貌美的人太多,我算什么。”
人的欲望是无止尽的,他庆幸樱华懂得如何悬崖勒马。
菜上齐了,樱华拿起刀叉,切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
正正好好七分熟,她闭上眼睛咀嚼着那块肉,香气与鲜味就这样弥漫在口腔中。
她很开心:“明天就是姐姐茉奈的21岁生日。她是1915年9月12日的生日,我是1920年1月12日,整整差了四年五个月。”
“和我同岁,选礼物了吗?”
“她想节省,我还是买了一个蛋糕给她。”
莫庭言尴尬了:“她喜欢什么,我也送一件,很快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能露怯。”
“你也不阔气,八字还没一撇。”她不想收礼。
樱华舀了一口汤进嘴,刚咽下去,就握着勺子看向窗外,一个新手母亲推着竹制婴儿车,唱着小夜曲哄着里面新生的婴儿。
她看入了迷,一会儿便被逗笑了。
“你喜欢小孩?”莫庭言问她。
“我小时候想生三个,今天演了一天的未婚妈妈,现在想生孩子疼,养孩子难。”
“那我们不生了,老夫老妻也挺好。”
樱华继续笑他:“我还未满十八,八字还没一撇。明天还有工作,我吃完了就回家看本子。”
“我骑车送你。”
“好。”
*****
樱华回到家中,捧着厚厚的本子准备一夜不睡,到了凌晨三点还在阅读。
茉奈中间醒了一次,看樱华穿得单薄,托着腮在书桌前坐着,只开得一盏暗淡的台灯,不由得心里一紧。
她走过去和樱华聊天。
“这么辛苦?越来越像演员了。”
“我没上心。”她有点疲惫了:“要演恐怖片了,我演鬼。”
怕的睡不着。
又是出场不到五分钟的角色。茉奈噗嗤一声的笑了,之后她觉得不妥地捂住了嘴。
“这次会在日本上映。姐,宣传时你陪我去日本。”樱华不想一个人去。
茉奈感到新奇:“好啊,我都没回过日本呢。”
“倘若真的好,满映就不会给中国演员吃糙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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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庭言开学就是大学四年级了,没有了大课,他必须凌晨五点起床去医院实习。
他实习的医院坐落在老城区里,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全科医院,虽然技艺比不上外国租界内的医院,但病患多见识也广。
他替换了上一个夜班实习生,就在外科急诊室跟着忙活,做些简单的工作,抬抬病人,给手术工具消毒。
“快来人,救命。”医院门口传来一声惨叫。
莫庭言跑出去一看,声音来自于一个穿着旗袍的窈窕女性,浓妆花掉的她拖着一个胸口处出血不止的中年男性。
躺在地上的男性西装革领还留着小胡子,看上去是日本人。
“他怎么了?”
女人惊慌失措:“我不知道,去宾馆路上走着走着就这样了。”
莫庭言向他的胸口探去,他的胸口裂开了一个大洞,应该是被某种利器砸中,利器穿过了他的胸膛。
呼吸早已停止了。下手的人也狠,没想让他活命。
“你们这救日本人吗?”女人语无伦次。
“救...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啊,我就是个陪酒的。”她思索了一下继续说:“他好像说他姓东藤,是个台长。”
莫庭言让女人搭一把手,把男人抬到了担架车上,两人一路狂奔把他推进了急救手术室。
莫庭言作为助手站在一边。
主治医师瞥了床上的男人一眼,立即皱起眉毛:“莫大少爷,你接诊了什么人?”
“说是...日本人。”
“日本人你也敢收?”
他用剪刀剪开男人的衬衫,男人胸前血色的大洞袒露出来,黑色的血还在向外渗出。
男人唇色发青,眼眶呈黑色,早已没了心跳。
医生冷汗直冒:“完了,人没了三四个小时了。”
莫庭言问:“老师,致命的是什么武器?这么厉害,我没见过。”
“软兵器,暗器吧。”医生走到水池边,冲洗着手上的血迹:“说到底是年轻,等日本人的同伙来了,怪上医院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