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华换上了一身落地白裙，是手感粗糙多褶皱的棉麻材料，化妆师又从箱子里取出今日拍摄用的假发，给她套到头上。
她站起来，看着镜中的自己，长发及小腿，茫然又略感心酸。
“糟糕，没人说过你有这么高。”化妆师不禁感叹：“这是落地的长发。”
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自然不用特意定制妆造，所以谁也没在意。
山口雄在化妆室外等急了，进来和她们说：“快开拍了，别注意细节。”
布景是一口枯井，樱华扮演的“女鬼”有两个镜头，一个是从井口爬上来，另一个是从井口掉下去。
“别站的太直。”摄影一直将镜头在对准樱华，找好拍摄角度。
樱华赤足站在一地枯叶中，一双黑眼睛不知所措，十几个人围着她，她也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办。
摄影师对着山口说：“你真行，找个大美女演鬼。”
山口听完向摄像机走了过去：“我不打算拍全脸了，都拍中景。”
“亏不亏，给个特写多震撼。”
“那就不像鬼了。”山口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下，冲着樱华喊：“头发别遮住脸，露出来吧。”
“action.”
樱华从井底伸出一只手来，身体也缓慢站起，最后踩在事先准备好的凳子上，那只手就可以借力扒住井口，整个人顺势钻出去。
假发粗糙毛躁，但好在脸清秀，雪白皮肤，鼻子高挺，颇有姿色。
“镜头推进！好。”
“保持。”
“CUT，完美。”
爬是好爬，可坠井就不好坠了，樱华每次都因身体不够柔软而被喊停，反反复复十几遍，动作不好看，怎么也拍不好。
最要命的是，长发在坠井的那一刻也不好处理。
山口叫整组人休息片刻，他们来想想办法。
樱华坐到了一边的椅子上。说好了演鬼，她就没有化妆，也不怕弄花了口红，所以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
身边的场记同灯光师用日语闲聊，她听了个满耳。
“你知道吗，制片人东藤死了。”
“不是吧？”
“谁知道怎么死的，我刚听说死的蹊跷，估计被中国人暗杀。”
“没做好事。”
樱华看了她们一眼，又回过头当做没听见，背对着不想过去搭话，只是听着就觉得稀奇。
东藤是军人出身，想必身体素质过硬，能将他杀死的人，也不是俗人。
****
过了两日是周末，樱华没有了工作，也不用上学，就在家里躺了一天。
她无心出门，整个人躲了起来，一心投入外国小说阅读上。
莫庭言来家中找她时，茉奈敲门喊她，她才从二楼卧室里穿着睡服出来。
莫庭言给她带了一些蜜饯果子，放到了茶几上。
“我在医院遇到了个怪事。”他说。
“嗯。”樱华倒了一杯水给他。
“一个叫东藤二郎的人死了。”
“我有听说。”
“被人从背后偷袭。据说他通过广播传播招工的消息，招中国劳工去给日本人做地下军事。等到工程完工，就杀掉劳工。”
樱华不太懂：“他是怎么死的?”
“利器穿过了他的胸膛，上半身骨头都震碎了。”
“什么利器？”樱华纳闷，有什么利器可以有如此大的威力。
他有些自傲：“按照痕迹查了，有点像远古的暗器流星锤。但我告诉那些日本人是意外砸伤。”
莫庭言见她一声没吭，一直呆呆的愣在那里，于是问道：“你在想什么，樱华？”
“没，没什么。”
樱华觉得东藤的死于阿奇有关，世上没几个人可以把流星锤使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她想不通，阿奇出于何种目的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这两个人毫不相关。
樱华赶紧跟上一句：“既然已经判定是意外，就不要把它说给第二个人听了，小心隔墙有耳。”
她不想阿奇会因此产生危险。
莫庭言笑了：“怎么你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才没有。”樱华佯装撅起嘴巴，赶紧转移话题：“我要做主演了。”
“什么片子？”
“小制作，《篮球女将》。”
莫庭言惊讶：“你要去打篮球？”
“山口说我身高够了，演技不开窍就先演个聋哑少女，不用在意台词不过关，只需学习手语。”
“那就是个身材志坚的运动员。”他点头。
这个题材不错，至少是个积极向上的角色，既不用未婚先孕也不用魑魅魍魉，即使要每日刻苦练习篮球，樱华也心甘情愿了。
“去我家吧。”
莫庭言想是时候把樱华介绍给自己的家人了，过个一年半载，他工作有了积蓄，就可以付了樱华的违约金，至少不用这么辛苦。
*****
圣路易路靠近法租界的一侧，高高的砖墙里是莫家的豪宅。
晚风吹过，白蜡木和紫藤枝条颤动着，顺墙垂落。插着长钉的大铁门关闭着，周围一片寂静。
莫庭言的别克汽车停了下来，他按动门铃，管家见了朝他们打了个手势，站到了一边，示意他们走进去。
这是一栋豪华的别墅。樱华紧跟在莫庭言的后面，宅子的前厅很大很亮，有上了油漆的屏风，红木桌子上摆着名贵的古董花瓶和洋人的钟表。
厚重的窗帘垂落在地板上，厅的最中央是一座欧式的真皮沙发，旁边是两个昂贵的贵妃躺椅。
站在木棍上的鹦鹉一看见莫庭言来了，就上下跳来跳去，咯咯地叫了起来:“回来了。”
鹦鹉看到樱华后又静静落到下来，歪着头注视着她，回头叫到：“太太，太太。”
一个打扮优雅的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在家也穿着高跟鞋，鞋是水晶跟的，每下一节楼梯都令人晃眼夺目。
莫庭言提醒樱华：“这是我继母玉玲。”
她躲在他身后偷偷问：“她有多大年纪？”
樱华未曾见过这样精致的少妇，她三十岁上下的年纪，样貌平平无奇，但身材维持的极佳，细眉如柳叶，画的一口烈焰红唇，嘴角上扬，满脸笑容。
“欢迎，小言带客人来了。”
继母让樱华坐在沙发上，上下端详她一番：“小美人，我看过你的电影，过目难忘。”
“客气。”樱华尴尬地摆摆手，她没演过正经角色。
继母拍了拍樱华的手臂继续说：“我十五六岁时也是个美人坯子，我是美的俗气，没你冷艳大气。”
莫庭言问继母：“小语呢？”
“老师来了，你弟弟在书房学西洋画。”
莫庭语是继母的亲生骨肉，纯种的中国血统，众人眼中的乖孩子，全家人当做掌上明珠来培养他。
莫庭言只要行为不出格，就随意成长。
说着说着，一个男人过来了，他穿着熨烫笔挺的黑色西服，白色衬衫上了浆，拖过架在鼻梁上的金边老花镜打量着樱华。
他手里的雪茄冒着烟，烟雾缠绕上升。
“这是父亲。”莫庭言赶紧介绍。
樱华害羞的站起来，伸出右手：“很高兴见到您。”
莫父不出声，也不同她握手。
继母微微一笑，为了打破僵局，她挽住了莫父的肩膀：“啊哟，老爷，小言的女朋友来了。”
莫父皮笑肉不笑，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庭言，我与你单独聊几句。”
他们前后进入了会客厅，随手关了门。
莫父一语不发，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酒和一个高脚杯子，放在圆桌上。
莫庭言问他：“找我有事？”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胡闹，你想结婚好歹也要找个好人家，为什么是她？”
“我们认识十一年了，再了解不过。”
莫父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你别以为我没调查过，她是个日本人。你已经是个杂种，还一味的挑选外国人？”
莫庭言听到杂种这个词还是怒了：“你还不是图我生母年轻时的异国姿色？”
他现在懂了，父亲在乎的不是中日之间的家国大恨，他只在乎莫家血统是否纯正。
“不用父亲操心，我们结婚后就离开家。”
“离经叛道，有本事不要姓莫！姓回你的葡萄牙姓。”
啪，莫父握碎了手里的高脚杯。
樱华年轻耳朵灵光，被响声吓了一激灵，她与继母欲言又止，怯生生看向那扇门。
“没事。”
继母听到玻璃碎裂声，安慰着沙发上的樱华不要过分上心，但一刻也坐不住了，踩着高跟鞋扭捏着跑进会客室。
会客室里一片狼藉，玻璃碎了一桌。
她急切地想要稳住莫父情绪，一个跨步拦在莫庭言前面。
“小言你先出去，现在不是时候，再过几年。”
莫庭言颤抖着走到樱华面前，叹了一口长气，他装作什么也未曾发生的样子，拉着樱华的手往外走。
“我无碍。”他语气若无其事。
成年人要学会稳定情绪，樱华眼眸红润地看着他。
继母在她们走后苦笑：“老爷你怕什么，我看的最清楚。女孩不富裕，戏子年轻貌美，等到真能红起来了，哪还看得上小言？”
“你没听他们认识了十一年？”
继母用手捂着莫父的胸口：“小言就是个大男孩，没了家里资助，自己都养活不活，何况...”
“戏子无情表子无义！何况什么？”莫父看向她。
她眼神无辜交叉双臂：“他不敢娶一个日本人，国际形势这么复杂，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
继母想到，等到莫庭言真正独立，莫父再爱面子，可年纪也大了，只怕是有气无力管不着他，到时找个女子结婚也不迟。
倘若樱华真的成了大明星，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她拽着莫父上楼：“小语才是你的继承人，走，我们看他画画。”
****
傍晚的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莫庭言牵着樱华的手走在喧嚣的夜市上，他一直保持缄默。
樱华也觉耳边小贩的吵闹声被空气过滤了，她握紧了他的手，一心都是他。
莫庭言突然停下来望着樱华的大眼睛说：“我从不后悔。”
一股暖流流进樱华心里，她的脸颊蒙上一层激动的红晕：“我明白的。”
“不如我们私奔，不顾一切的离开这里。”
樱华踮起脚尖，笑着与他相拥：“我有合约家庭在身，你也快有事业了，我们躲不开。”
莫庭言情绪荡然，想亲吻下她的额头，却忍住了：“你没有安全感？”
樱华伸手抚摸着他的脸：“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变的不认识自己，但我会记得，我永远爱你。”
咔嚓，咔嚓...
他俩浑然不知，这一幕正好被小报记者用相机照了下来。
永远能有多远呢...
记者只想着，”英华“是满映力捧的未成年美少女，若是哪天有了出头之日，曝光出来也能引起一场小小波澜，挣上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