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十年没有联系,来了一通电话就打起了樱华的主意。”
茉奈淋着瓢泼大雨返回到家里,淌了水全身湿漉漉的,人还没站稳,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进了厅,留下一串湿脚印。
母亲正蹲坐在茶几旁边生着闷气,十分钟前她才把樱华哄骗上楼,让她用木盆接着屋顶漏下的雨水。
茉奈不可思议:“父亲一早抛弃了我们母女三人,现在还能有什么事?”
炉子上煮着的水开了,她提起壶把,往碗里倒了一杯热水,以此来暖暖身子。
“他擅自主张替樱华签了满映,做演员。”
“什么,满洲映画?”
“他和人家说樱华认识乐谱,会说北京官话,这是为国效力的好机会。”
茉奈有些着急:“真是的,他一定自己也赚了一笔,樱华可以不去吗?”
母亲又说:“违约金我们赔不起。但也未尝不是好事,樱华半工半读有了薪水,不用你负担家庭费用了。”
茉奈摇摇头轻声说道:“我宁愿打工供她读书,樱华怎么说?”
樱华抱着一条毛绒毯子,闻声从楼上走着楼梯下来:“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去也得去。”
她绕到茉奈的后面,用毯子擦拭着她还在滴水的长发,茉奈抬起脖子看着她,也是一脸忧伤。
“我不要紧,既然可以挣钱,生活就不吃紧了。”
“真心话?”
“我长得也不出色,笨手笨脚的,早晚被辞回家。兴许有了钱,我们就可以去上大学了。”
樱华回到卧室里,带上了门,她倚着卧室的门沉默了一刻,眼圈通红不由得叹出一口长气,随即拆开一个牛皮信封,那是从满洲寄来的卖身契。
满映已经替她起好了艺名“英华”,人设是一位聪敏好学出身名门的“中国美女”。
她一头钻进被子里,当场嚎啕大哭。在那一瞬间,她命运的齿轮消无声息的转动起来。
这场暴风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海河决了堤。
当洪水退去后,街道被臭烘烘的泥浆和垃圾所覆盖,因为大雨前期的打狗行动,还有很多狗死在了臭水沟里。天气马上又变得酷暑难当了,臭味就会变得更大了。
樱华在报纸上看到,霍乱这种疾病如火一样蔓延,附近已经出现了因霍乱去世的病例,更糟糕的是老城区的本地人疏于防范,倒在街道上死去了。
樱华硬着头皮踱步找到了野外的广播制作中心,那是一座很大的旧厂房。有一大群人那里迎接着她,这夸张的情景,令她觉得这些人肯定别有用意。
站在最前面的人自我介绍他叫东藤二郎,是这部影片《罪与罚》的制片人。
他身边的另一个日本男性也说道:“初次见面,多多关照,我是山口雄,上个月才从英国学电影回来,是这个项目的导演。”
山口无法说一口标准的日本普通话,樱华觉得他来自关西地带,她没有回去过日本,听不懂他的方言。
但对方依旧滔滔不绝地说:“你没有拍过映画吧,就是活动写真,一种很好玩的新鲜玩意儿,我保证你会喜欢上,你不用担心,都包在我身上就可以。”
樱华走进所谓的制片厂里,这个厂子是由老车库改造的,连大门都无法关紧。
夏季十分闷热,在这个不完全密封的铁皮房子里,室内温度足足有四五十度。
她才找了个空位坐下,一个女化妆师过来,这个剧组重要工作都由日本人担当。还没能寒暄,对方立即递给她一套衣服。
这套衣服上衣是棕灰色的长袖西服,下面是一件到膝的短裙,她没有穿过短裙,这让她很难为情。
“别磨蹭,快换上。”
樱华叹了一口气,从换衣间里出来时,还不忘用手挡住自己的腿部与短裙中间的空隙。
化妆师打开化妆箱,按照她的脸型挑选了化妆品,给她画上了一层淡妆。
她的学生头不符合角色设定,化妆师端详她的脸,反复琢磨下,给她接了一个齐腰的长发,镜子里的樱华快要不认识自己。
“为什么要打扮如此?”她问。
“你的角色是这样啊。”化妆师呵呵一笑:“就是老鸨喽。”
还没等樱华反应过来,山口开始调试起他的那个巨大的摄影机:“你朝左看,朝右看,笑一笑,你再哭一下试试。”
他的指示不断,樱华咬紧了嘴唇。
“眼睛大而灵,像是会说话,天生上镜。”山口夸赞她了一句,把剧本扔给了樱华。
这部映画叫做《罪与罚》,樱华在里面饰演一个中国女生阿光,她为了赚钱不惜通过诈骗的方式,引诱少女出卖身体,最后被正义的日本便衣男主杀死。
这是一本成本极低的作品,为了省下昂贵的胶卷,无论成熟演员如何表演,几乎都可以一次通过。
差就差在今天的都是新人。
“我演不了。”她无可奈何地看着眼前的山口。
“你只是个小角色,演起来就会觉得有趣,别担心。”他拍拍樱华的肩膀。
樱华读着剧本,她会有一大段台词:男主先是问她为什么要变得如此残酷。
阿光要回答道:理由,哪有什么理由呢,看到唯唯诺诺的人,我就忍不住要欺负她们。
弄哭她们,我就觉得很爽,掠夺她们一次,我就有种重生的感觉,像是吸大烟那样无法自拔。
她们是我最棒的玩具,直到她们支离破碎我是不会收手的。
樱华沮丧着找到了东藤说:“我演不了,念不出来这样的台词。”
东藤并不理睬:“多伟大的事业,你拍的东西会给全中国人看,而且酬劳也会理想,够你生活。”
拍摄进行了三四个钟头。
樱华坐在沙发上,左侧是本片的男主日本新人演员贺谷,他要饰演一个年轻的日本巡捕。
樱华的眼睛直视着山口。
“说了多少次,不许看镜头!看贺谷,你要和他对话。”新人不好带,山口脾气也变得急躁。
“小姐,还要再重拍几次?”贺谷不耐烦了。
还好樱华真人漂亮,镜头下更是清秀,这是他们始终没有放弃拍摄的理由。
樱华在恐惧的情绪支配下,不敢有什么怨言。
她双眼变得暗沉,愤怒的看向贺谷,贺谷被她凌厉的眼神震慑到,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那并不是一个日本女孩应有的眼神,她冷酷而有个性,贺谷顿时有点发怵。
“对,就是这样,保持。”
正式开拍。
光打在樱华的身上,在她的侧脸形成绝美的阴影,她的眼窝非常深邃,驼峰鼻称得脸部线条相得益彰的柔和,立体长相使她十分上镜。
对手演员反而不知所措。
“理由,哪有什么理由呢!”她阴沉沉地先是背出一句台词。
贺谷本人的气场很弱,他唯唯诺诺地看着樱华。
“弄哭她们,我就觉得很爽,掠夺她们一次,我就有种重生的感觉。”
她的眼睛闪烁一下,翘起二郎腿,身体前倾,冷笑了一声,嘴角的弧度极其好看。
那种阴冷让对手虎躯一震,在剧本上,贺谷面部原本是轻蔑的表情,可他的中文很蹩脚,显得低声下气。
“cut,说台词不要像背课文。”山口提醒贺谷。
“action.”
镜头中,贺谷从随身的黑包里拿出了一把斧头,握在手里,当阿光起身时,他便可以向她的头部砸去。
可当樱华站起来,眼睛向下瞥了一眼贺谷,她才意识到贺谷还没有她高。
贺谷情急之下只有跳起来,象征性的将斧头砍了过去。
樱华凑到贺谷身前,对方也假模假样地举起锤子向她的头部砍去,她莫名躲过了这次击打,挥舞起来的锤子就砍在了空气里。
她啊了一声,选择自己倒在地上。
“CUT!检查。”山口提示他们可以停下来了,所有的拍摄已经完成。
他问摄影师:“你看他们怎么样?”
“我同你看法一样,女的有天赋,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有经验了会是个好演员。男的差点。”
这一切都听到樱华耳中,她用纸巾擦掉了唇膏,才松了口气,谢了每一位在现场的工作人员。
演的如何她并不在乎,她庆幸自己得到了十块大洋作为酬劳,这些钱可以让她家暂时衣食无忧,过上一段太平的日子。
樱华卸了妆换了来时的衣服,走出厂房时已经是深夜一点,她还没有这么晚回过家。
天空中无云,夜色中,一辆别克汽车闪了两下车灯,樱华被灯闪的眯起眼睛,那车便慢慢开到她的身边停了下来。
车窗下摇,车主正是莫庭言。
“特地来载我?”她问。
“不放心你。”
樱华上了车,坐到副驾驶上:“荒郊野外的,你也不识路,找到这里也很难。”
莫庭言回道:“至少比你一个人强,我也不是个坏人。”
樱华感到疲惫靠在座椅上,夜有多静谧,她的眼神也有多静谧:“你知道我在为满洲拍戏,我不再是自己,为了生活任人操控。”
“倘若我们定婚呢?”
“嗯?”樱华侧着头看他。
莫庭言害羞地耸耸肩,眼睛直视前方不敢看樱华:“我父亲下个月从广州回来,有空吗?”
汽车停在了樱华家的二层小楼前已是后半夜了,雨点滴滴答答落在车窗上,樱华蓦然抬起头:“又下雨了。”
“都到家门口,你有什么可怕的?”
“上次水灾,我卧室的房顶漏了,这下有了钱就可以修缮。”
莫庭言唏嘘了一声,想要下车帮帮她,但又想三更半夜打扰了人家,做什么好心的蠢事,终于还是没有下车。
“谢了,那我们下次见。”樱华举起一只手挡着额头滴下的雨,小跑着奔进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