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睡眠很好的樱华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中她站在舞台上唱歌,一刹那间枪声不断,子弹穿过她的胸膛与大脑,她没倒下却像活死人一样只知逃命。
以及阿奇那张崎岖的脸。地下室太暗,樱华没能全然看到他肿大头骨下仅存的那只眼睛,她想那一定是无比悲伤的。
但她很快即将迎来期末考试,也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她无法对付高难度的数学题和商业知识,熬了几个大夜,囫囵吞枣的记住一些知识,
第二天醒来却没记得多少了,令她哭笑不得。
在学校,她就是普普通通的国中学生,而在不远处的北京,随时爆发着反日运动。
那是因为已将“满洲敌国”变为傀儡的关东军开始了华北的准满洲化,国民政府被施加压力,促使其北京和天津建立有别于中央的地方政权。
班里的学生们总是在频繁交谈着抗日排日的一切事宜,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她不能堵住耳朵,就趴在桌子上装作睡觉。
战争是非常恐怖的,她厌恶的同时又觉得一切非常荒谬。
班长戚蕊走到了她的跟前,拍了拍正在装睡的她,樱华一时间吓了一跳,从桌子上爬起来。
“走吧,下课了,我们去喝茶。”
“喝茶?”她疑惑地问。
“我们在花园里举行茶话会。”
走过一段花园长廊,樱华来到这所工商学校的小花园内,这时已经有很多学生聚集在这里,人多的快要站不开了,他们索性就席地而坐。
学生代表的发言让她突然意识到,茶话会是个幌子,这是一个反日讨论会。发起人是这所学校的学生会代表。樱华没有加入过学生组织,所以和他们也不熟识。
“日军正在自东北地区逼近华北,倘若它们过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我要加入八路军!”一个学生喊道。
“我要参加游击队。”
最后,茶话会变为了宣誓会,掌声也不断,他们要求在场的每个学生发表自己的意见,樱华便无法脱身了。
她低着头,一动不敢动,还是轮到她发言了。
“你会怎么样,胡桃同学?”发言人气宇宣扬。
“我...”她抓紧了自己校服的衣角说:“我要站在城墙上堵住所有的子弹!”
这个回答很空洞,但十六岁的樱华被雷鸣般的掌声淹没。
放学后,樱华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她的步伐很慢,脑海里还在回忆着茶会的场景,她想她无法在日本和中国之间做出选择,她选择死在一方军队的枪口下。
夏季的黄昏,连一丝凉风都没有。
“丹桂剧院事件”发生一周后,她就没有见到莫庭言了,据说他被军阀父亲关在了深宅大院里,每天家与学校间两点一线,所有举动都有下人盯着。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态可能严重了,不然庭言哥哥不会被关了禁闭。
在街道的拐角处,她来到了小贩聚集的地方,他们都挑着扁担叫卖,成为了一个繁忙的小市场。
衣衫褴褛的卖报小孩兴奋地从人群里飞速跑过:“号外,号外~地头蛇方文辉嗝儿屁了~”
街上的路人停下来听着消息,议论纷纷着,那时连乞丐都笑容满面。
樱华给了卖报郎一个铜板,买了一份报纸过来,小孩拿着铜板吹了口气,在耳边一弹,又开心的蹦蹦跳跳去另一条街售卖。
她停下来,拿着报纸看:方文辉由于头部中枪,昨日午时,在达仁诊所不治身亡,终年45岁。
标题下面刊登了这家小报社对这次事件的猜测:方文辉是惹了上海的帮派,断了上海滩帮派大烟运输的财路,他在剧院举行鸿门宴,却被反杀爆头,昏迷了一周,人还是没了。
樱华隐约觉得她在地下室听到的两声枪声,与方文辉的致命伤有关,因为在那以后一切都恢复平静。
她常常这样想,人类都是复杂的环境动物,漂浮不定,得到的东西都是有限的,时候到了,出来混的终归是要付出代价,是要还回去的。
但她终究有些落寞,她想不通,阿奇算是什么呢,他是喜欢杀戮的感觉以此弥补身体不足的快感,还是身不由己无法脱身呢?
在这以外,他什么好处也没得到。
这日遇到反日游行,她惊慌失措的躲进无人小巷里,即使无人注意她渺小的存在,她也感到夹在两个国家之间左右为难,无地自容,那时她觉得自己变成了第二个阿奇。
树荫下有一个卖花的老头,饱经日晒后皮肤黝黑,背心破洞褪色,透过破裤子露出瘦骨嶙峋的小腿。
樱华朝他走了过去,老头的旁边是一个很大的竹篮子,里面的绿叶子上放满了浓郁芬芳的白色花朵。
见到她过来,老头憋着笑,头向后仰唱起来:“卖花啦~~”
樱华想买花去看望索菲亚夫人,俄国人喜欢在头上戴一朵白花,中国人则认为白花不吉祥。
她蹲下来,挑了一朵不大不小的捧在手上,这朵正适合戴在头上。
“多少钱?”她问老头。
老头脖子上的青筋凸起,他的手指抖动的指着前方,眼睛也发直。
樱华回头看去,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的斗篷的人矗立在身后,对方看到她,也是站在原地愣了愣。
“阿奇?”她喊道。
“怎么你们还认识吗?”老头惊奇的看着樱华,言外之意,白白净净的女学生居然与阴森恐怖的家伙为了伍。
黑色斗篷下的人率先开口:“不认识,我买一朵。”
说罢,他往老头的竹篮子里扔了三个铜板,来不及用油纸包装,他随便取了一朵便立即离开了,而这些花根本值不了这些钱。
樱华至今为止,见到最多的就是阿奇的背影,他特意避开了人群,没走几步便绕到小巷里,孤独而神秘。
她也付了钱,然而在转身的那一刻,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愈是恐惧就愈是好奇,于是她把报纸和花放在邮差包里,顺着阿奇的方向追了去。
她很快就赶上了腿脚不便的阿奇,她轻声轻脚并与其保持一段距离,以至于对方也未发现她的存在,她更多觉得阿奇觉得这个女生没有威胁,所以没管她。
阿奇去的这个地方距离海河不远,离维多利亚花园也很近,但它们仿佛两个世界,这是一条黑乎乎的很老的土路,牌子上写着“海大道。”
这条路又长又窄,无人来往,遍地沙石和灰尘,散发着大粪的味道,樱华一边尾随一边捂住了鼻子,她想这条路可能直通海河的泥潭。
道路两旁是中国人开的小店以及货仓,据说造反的罪犯会在这里被砍头,更多的是棺材铺。
最后,阿奇走到了达仁诊所门前,那是所专为穷人看病却不收钱的慈善机构,方文辉就是在这里不治身亡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朵白花放在了诊所的石头台阶上,拖着畸形的身子,慢吞吞地俯下去鞠了一躬。
樱华躲在墙的拐角处看他,一阵疾风起来,吹起了地上的砂石,被风掀起的烟尘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揉着眼睛小声喊:“糟糕,疼....”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阿奇已经站到了她的对面,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好巧好巧,又遇见了呢。”樱华瞬间尴尬的笑了,她在想斗篷底下的人一定一脸懵逼。
阿奇没有责怪樱华跟踪他,可能见她穿了一身工商学堂的蓝色校服便说:“回家吧。”
樱华问他:“你来祭奠朋友吗?”
她怀疑阿奇之行与丹桂剧院的惨案有关,在中国人的心中,白花是用来纪念死者的。
“嗯。”
“方文辉?”她继续逼问。
阿奇犹豫了一下回答:“嗯。”
樱华嘴里轻轻咦了一下表示不可思议,坏事做尽的方文辉是他们杀死的,而且多半死在了阿奇的枪下,无论是对帮派还是长期受到压迫的贫民来讲,这都是值得庆祝的事情。
但樱华没有追问下去,她和阿奇说:“我们买的白花,你知道是什么品种吗?”
黑帽下的他摇摇头。
樱华和他说:“莲花,莲花是一种在沼泽的水下生根的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恍惚间,樱华觉得这是一种奇妙间的永恒。
阿奇没再回应她,他朝天的彼岸望去,一条长长的紫色云彩出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而路上仅剩的路人也纷纷散去。
“要下大雨了,快回家吧。”他给樱华指了一条路,穿过那条路就可以回到日本租界,不仅安全,还会省去不少时间。
樱华才意识到,他可能早就知道自己是日本人了,不仅仅是因为她在剧院穿过一次和服,他仅用一只眼睛就可以判断出来。
她想去看他的眼睛,于是偷偷地踮起脚尖,努力了半天,终于在斗篷被风吹起时,她才瞥到一点,他那只好眼睛似乎是浅色的。
樱华常听别人说,失明的人眼睛会变得浑浊,才会是浅色的。
樱华才到回到家脱下鞋子,外面便狂风大作,雷鸣电闪,看上去是台风袭来了。
她望向窗外,雨像鞭子一样袭来,铺天盖地的。路上的人们站都站不稳了。
很快,整个街道开始积水,足足有一英尺深了。
樱华有些担心,她觉得莫名的危险快要来临了。
“铃铃铃~~~”电话声响起,她两步跑上榻榻米,匆忙拿起了座机。
电话那头是尼子远彦,她远在沈阳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