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外面有多嘈杂,第六包厢内部,两个帮派的头目正襟危坐,相视一笑。
方文辉知道自己人多势众赢定了,招了招手,他的贴身小弟为他点燃了一根烟,这里面积狭小,空气不流通,呛人的烟味弥漫在整个包厢内。
桥默皱眉。
“您个急什么,喊个什么啊,福叔,有我罩着,他们不敢闯进来。”方文辉苦笑着吐出一口烟,却对上福步那老奸巨猾的眼睛。
桥默故作淡定,抿了一口茶,喉结上下浮动,他把茶咽了下去。
不过很快,一个肥的流油的胖子捂着胸口撞开了门,跌了进来,一头摔在凳子上,嘴角鲜血直流,方文辉认出那是宫胖子。
“你干嘛呢,扰了爷们儿雅兴。”方文辉不知所谓只得发怒。
宫胖子咳嗽了一声,又吐出一口老血,奄奄一息说道:“不好了方爷。弟兄们都躺下啦。”
方文辉瞪大眼睛,往日里他的属下个个身手矫健,不可能阴沟里翻船,于是竟起身去查看他胸前的伤口,愣是一惊,抬头望向桥默。
“流星锤?”他诧异的说道:“行啊,想不到,桥爷身边有高手啊,知道用暗器,攻人不备。”
桥默没有说话。方文辉的贴身小弟察觉不妙,两步出去看了一眼,即使在剧院楼下,他们的人伤的伤,逃的逃,没留下几个完人。
“锤挥得比子弹都快,根本近不了身。”宫胖子说完就晕死了过去。
说罢,方文辉的贴身小弟被人用枪指着后退到了包厢里,他举着抖动的双手喊着投降,方文辉顺着枪身看去,只见一个蒙着黑衣的巨人正逼迫着他。
“求你,别杀我。”
方文辉看呆了,心里想着这个老坦儿莫非是请来了鬼怪。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冰冷的枪口堵在了他的太阳穴处,子弹当时就上了膛,他明白了自己的境地,便不敢乱动,余光看去,持枪的人是老狐狸福步叔。
桥默笑了一笑,反客为主,支棱起身子,一切归零,终于到了他的主场。
“有事好商量。”方文辉喘着粗气。
剧院的地下室里一览无余的黑暗,只有一小扇窗户能照射进来阳光。
樱华从地上的光影判断现在已经是中午了,她本想站着等阿奇回来,但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她脱下木屐,双臂抱着腿,坐到了冰冷的石板地上。
她有点怕了,三不管地带是非太多,又想起还在剧院外等待她的莫庭言,也不知此时他去了哪里,有没有受伤,不禁难过起来。
可那个阿奇真的是个十恶不赦,身手极强的帮派杀手,但他为什么偏偏要救自己,如果他上去后被人杀死了,她会不会永远被困在地下室里了。
这样想着,远处又传来两声急切的枪声,樱华吓的一哆嗦,顺势抱住自己的头捂住耳朵。
等到声音消去,她发觉自己有些饿了,想到必须要保存体力,以备不时之需。她停止内耗,侧身倚着冰冷的墙,渐渐闭上眼睛睡去。
等到樱华被一阵锁链声吵醒,她揉着眼睛望向小窗,才发现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刻,天快要黑了。
阿奇终于还是来了,从外面把铁门打开了,他左手还提着一盏玻璃油灯,由于行动不便,锁头没拿住就掉到地上。
他还是一瘸一拐的走到她的身边,把油灯递给她,他的帽子低沉下来说道:“可以走了。”
樱华没有立即接过来,她眼睛上挑,看着阿奇被黑帽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脸,问他说:“你是坏人吗?”
阿奇没有回应,但他提灯的手微微颤了一下。
樱华虽然还在后怕,但积压的怨气快要爆发了,眼眶红着继续问道:“你很会杀人对不对,想要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如此残忍呢?”
“我...”
“其实你内心很畏惧吧,做得见不得光的事情,连脸都不敢给别人看。”
樱华语气加重,一股无法控制的愤恨的情绪,在她心里翻腾,她死死盯着他帽下遮住的脸。
“我...”他仿佛不知如何回应。
在那一瞬间,樱华抓住了他的黑袍子,他吓了一跳,向后退了一步想奋力挣脱。
没曾想但樱华手速更紧,那黑袍子很宽大,她仅仅是拽住了衣角,便可以使劲全身力气将它扯了下来。
“别,不要!”阿奇疯狂摇头,他痛声大叫,声音嘶哑而无力。
油灯从他手里掉到了地上却没有灭,他转过身背对着樱华,蹲到地上喘息着,像刺猬一样将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黑袍从空中落下,樱华定晴看向他的身体,她像受到电击一般呆住了,顿时瞪大了眼睛,心沉了下去,愣愣地戳在那。
她无法把眼前的生物称之为人类。
他的额头骨有一块巨大的肿块,遮住了他四分之一的脸,他的头部大于常人,极不对称,畸形的头骨下,只有一只眼睛和半张嘴露在外面。
他的皮肤松懈而粗糙,只看上半身就已布满了斑纹与神经瘤。右手臂和左腿的骨头和皮肤严重畸形增生,几乎无法使用,这可能是他走路一瘸一拐的原因。
看了个仔细...
在极度恐惧之下,樱华仿佛被扼制住了喉咙,毛骨悚然得捂着胸口无法叫喊出来。
阿奇木头一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樱华那时觉得即使他有表情,也无法看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反复道歉,泪水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捡起那件黑袍,朝他的方向爬去。
“别过来。”阿奇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传来一声声的抽泣。
“我不怕的。”
他让樱华把黑袍扔给他,樱华照做了,他接过来立即穿好了袍子,重新遮住了自己的脸。
樱华无法想象到这十七年他经历过什么。
那件黑袍罩住的不仅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一生。
“你还好吗?”樱华踩着和服分趾鞋袜走到他的跟前,试探地想要握住他那只完好的大手,被他躲闪了过去。
“我不该如此的,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交个朋友好吗。”她带着祈求追问。
即使在油灯微弱的光下看,阿奇的手也很修长苍白,她以为自己肤色足够白皙,但这只手还要比她的白上几个度。
阿奇恢复了平静,他更加不敢直视樱华,低着头说道:“我是天生的残废,快活到头了,你不要再看我了。天色晚了,你快回家去吧。”
他在前面走着,领着她走出了地下室。
剧院被打扫干净,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樱华只知争斗,但对于具体人物和过程并不知晓。她知道阿奇也不会说。
“我要走了。剩下的演出者都送去了医院。”他浅浅说道,然后头也不回的从剧院后门离开了。
樱华都没的机会与他说上一声再见,她看向阿奇离开的方向,惆怅间若有所思。
“樱华!”
莫庭言从剧院另一头向她招手,他快速跑过来,身后还跟着巡捕房的三个巡警。
樱华见到他:“庭言哥哥。你去哪了?”
他一把搂住了樱华的肩膀,看得三个巡警捂住嘴巴一直笑。
“说来也奇怪,我看到方文辉的人进了剧院,我就也跟着进来了,却不知被谁打晕了,醒来时却在法租界的巡捕房外面,我赶紧报案来找你。你没有大碍吧。”
“嗯。我...躲在箱子里睡着了,什么都没见着。”
樱华想到一准也是阿奇安排的,她的庭言哥哥气质文弱,不可能单枪匹马从帮派恶斗中救出自己,她们两个都会丧命于此。
“案子查的怎么样,有没有进展?”她问。
巡警互相对视,各说各的:“三不管的事儿,跑都来不及,要不是莫大少爷找来了,咱们管不着。”
“就是帮派斗争,争地牌,你死我赢的,据说方文辉中了一枪快死了。”
“上海乔爷的人也真他妈厉害,一个打五十个,都近不了身。”
樱华听了个大概,莫庭言就令巡警不要再说下去了:“没事就好,都过去了就不要想了。”
“索菲亚夫人在医院吗?伤的重吗?”
“逃跑时摔了一跤伤了腿,给吓着了,你回家好好睡一觉,每天我们去看她。”莫庭言见她没事,才露出笑容。
莫庭言的车子还是停在剧院外面,樱华提着木屐上了车,她白色袜底部已经脏成了黑色,她抬着脚不愿踩他车里的新毯子。
她一路上都很沉默,怕家人为此担心,遂没有将今天的经历告诉莫庭言,不过除了发型凌乱了一点,她确实丝毫未伤。
夜晚,澄瀛楼饭庄。
桥默大获全胜,大摆十桌宴席,宴请了当地有声望的人,不少混混儿跑到饭点给他跪下磕头认师,就这样几百人加入帮派,好不热闹。
阿奇不用参与宴席,他从外面回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步履蹒跚地走过楼道。
门口守卫的人给他塞了一个馒头和一个茶叶蛋,告诉他这是桥爷吩咐的,没有事情不要去宴厅了。
他点点头,走进自己的小客房。
他找到了床坐了下来,这床软的比他在上海的好太多。
他撕下一块馒头往嘴里放,嘴巴愈发的肿大,也快张不开了。
两个守卫的人见门里没有了动静,开始对他指指点点。
“今天能赢全靠他了,立功的人怎么没去吃席?”
“长的跟个鬼一样,要不是桥爷好心当初在街头捡了他,早就死了。”
阿奇没有搭理他们,他觉得乏了想要睡觉,他的头过大以至于不能躺下睡觉,颈椎的压力会过大,头就会像断掉一样,他坐着把头垂在膝盖上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