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意在清河郡待了好些日子,并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
按理说,公主在大皇子那儿音讯全无,武将军在浔州生死未知,使团一行的任务戛然而止,他作为御封的钦差,该去奋力挽救这份差事才是。
可他每日除了孝顺母亲、教导弟弟,就是同舅舅们斗智斗勇,并不做其他。
郡主府后花园中,枝叶有些萧条,微风吹过,摇晃着树木上最后几片枯叶,任它们凌空飞舞,又翩跹掉落。
仇羽展开信鸢带来的信纸,眉目紧锁,静默不语。
那鸢歪头看着他,啄了他一下,以示需要奖励。
仇羽掏出一点鸟食撒在栏杆上,那鸢扑腾着翅膀,开心吃了起来。
“都尉,长鸣想让你陪他玩蹴鞠,不知都尉能否陪他玩一会儿。”
谢长意找到跨坐在栏杆上的仇羽,见他身旁有只肥硕的信鸢,毛色甚为漂亮,忍不住伸手逗弄。
那鸢见着陌生人,有些护食,虚张着翅膀恐吓,谢长意点了点它的额头,它立时眼眸清澈,温顺起来,仰着脖子蹭了蹭,便低头继续啄食了。
仇羽皱眉道:“这么没骨气……”
“都尉的鸢养得极好,肥美不挑食,听教有灵气。”
“过奖,它平时还是会啄人的。”
谢长意顺着鸢羽抚摸,“它给都尉带来了陛下的御意吗?”
仇羽将信纸捏在手心,凝声道:“是我那平级印都尉送来的,他还坚持不死心,在外面打转呢。”
谢长意从容一笑,“都尉,在下虽从未问过你在执金吾中的站位,但不代表不知里面的情形。如今的执金吾丞宋题,是先帝病重后上任的。在下一直很好奇,在先帝病重的三年里,执金吾一直都是奉何人之命行动?”
“按理来说,当时储君未立,太后临朝,你们该听从太后的指令才是。可太后想嫁女,你们居然保不住萧伯涛。当日你们接到萧伯涛的命令,去收拾画舫的烂摊子,难道真没发现,云娘不是死于春华之手,而是死于杜旭之手吗?杜旭这样一个从来不与纨绔公子混迹一起的人,那夜却突兀地上错了船,难道你们不去追查一下原因吗?如果追查杜旭,他同春华之间的私情能保住吗?”
仇羽的脸色不可为不难看。
谢长意却不在意,继续自顾自道:“国舅是太后亲弟,她为了稳固外戚的势力,是不会置萧伯涛于不顾的。可陛下未必想留萧伯涛,杀了他,让一个更听话的嗣子去继承国舅府,既能给他那不知好歹站错位置的舅舅一点教训,也能顺带削弱一下外戚的势力,岂不是一箭双雕?”
“如此说来,宋题真正听命的人已经不言而喻了。至于都尉,在下看得出,你在执金吾中地位很高,颇受倚重。不仅因为你会办实事,受底下人的钦佩信服,还因为你如今,正站在执金吾最有权势的人名下。宋题入执金吾才三年,离不开都尉这样的实干人才,想必他对你,是有些看重的。”
仇羽倒吸一口冷气,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无奈道:“谢大人,你脑子里天天盘算这么些东西,不觉得头疼吗?”
“没办法,脑子它自己转,就是不停啊。”谢长意摊摊手。
仇羽叹道:“好吧,既然谢大人猜到这一步,欲盖弥彰也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这信确实是宋题送来的,但里面的内容,我不能告知。”
谢长意看向他,挑眉道:“我猜猜,写的是‘静候其变’吗?”
“你——”仇羽猛地从栏杆跳下,把那鸢吓了一跳,斜了自家主人一眼,跳到一边梳羽毛去了。
“……你是妖怪吗?”仇羽上下打量着他道。
“吾朝律法,官员不准成精。”
“……有这一条?”
“律法在人心,在下说有这一条,也不碍事。”
仇羽十七岁入执金吾,七年时间爬到这个位置,自认阅人无数,满腹心计之人也见过不少。谢长意与他们不同的是,他从不会刻意去做什么,事实上,在上位者的勾心斗角中,他也做不了什么。可他总能在众多迂回曲折的诡流中,找到顺流直下的那条,乘着小船,平静地欣赏沿途的景色。事了下船,衣袍还是干干净净的。
这样的人,做敌人太可怕,做朋友也心惊,可况,仇羽还想把人压在……
他想到这里,心里有些胆颤,又有一种隐秘的刺激在悄悄蔓延,混着脑子里不断嘶吼的声音,比之春药还让人上瘾。
谢长意不知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只见面前的人莫名其妙就呼吸急促了起来,跟中蛊似的迷醉,惊得他直接后退了两步,生怕仇羽一个发疯,就直接扑上来。
仇羽努力平复情绪,哂笑道:“呵,谢大人躲那么快,害怕我对你做什么吗?”
谢长意有些忐忑道:“难说。”
“放心,这里是谢大人的母家,我在你家里做客,怎好对主人做什么。”
“……那出了这个门,在下还能保住清白吗?”
仇羽向前逼近,弯下腰,在谢长意耳畔低声道:“难说。”
“都尉不是说,以后不会强迫在下了吗?”谢长意堪堪躲过耳侧的热气,往一旁挪了两步。
仇羽怔了一下,直起腰,沉声道:“是,我不想强迫你,我还想时不时,谢大人能对我露个笑脸,要是强迫你,你定然不开心。但我也不知能忍到何时,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叫,叫的让人头疼。”
谢长意身子一僵,立在原地,迟迟说不出话。
“嗯?怎么了?”仇羽见对方不做反应,有些担忧道:“把你吓着了?要是你不愿听……”
“没什么……长鸣在等都尉,都尉若是得闲,就陪他玩一会吧。”谢长意说完,便朝内院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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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意猜测信纸上写着‘静候其变’,理由也很简单。
元惟津自娶了梁彦章的女儿,就不打算受他弟弟的招抚,回京引颈受戮,或者圈禁终老。
他给远在北方边境的秦老将军暗中传信,就是希望能说服对方,同他一起发兵,南北夹击京城。
可秦老将军目前态度尚不明朗,他在江南也只能韬光养晦,静待时机。
陛下虽然可以再遣钦差来江南招抚,可这钦差区别于元惟真,不止为亲缘的缘故。
元惟津甘冒风险接走元惟真,应是同她做了什么交易,具体的,谢长意也不知。
其余人,无利可图,元惟津是不会主动找上门暴露行踪的。
这是其一。
陛下若调动京畿和地方驻军直逼江南,以武力强制镇压,那么京城空虚,人心浮动,若有不慎,如何收场?
他得位本就不正,宗室朝臣,一双双眼睛都紧盯着龙椅,难保顷刻没有累卵之祸。
江南总督府,能直接调动的兵力最少有五万,还有一众静如死水的江南官员,不知被什么东西控制着。
元惟津在江南,已然形成了一个国中之国。
强兵弑兄,是为不义,更加淡薄他的名声。弑兄失败,更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有倒悬之危。
这是其二。
综上,不管是派人还是派兵,都不是上选。
陛下此时,实际处于下风。
不过,能解这一危局的方式也很明了,那就是身为大周守护神——镇北将军秦骜的态度!
他若立场坚定地站在陛下这边,派兵援护,京城便能固若金汤,元惟津意欲南北夹击京城的意图也会落空。
想必这两兄弟,此时都在努力争取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站在他们那一边。
日前的宁静,是风暴来临前的征兆,信纸上不写‘静候其变’,还能写什么?
谢长意在书房查看地图,自觉已经竭尽全力,可心里还是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还没考虑到。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听着屋外谢长鸣的欢笑声,叹了声气,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谢长鸣一身宝蓝劲装,利落地挽起衣袖,丝毫不畏寒,腾身旋转,倒挂金钩一脚,精准地踢进一球。
“我赢了!我赢了!”他看了眼线香,举起手,激动地乱叫。
仇羽叉着腰,气息都没乱一下,还是十分配合地道:“准头不错。”
谢长鸣转头看见哥哥,眉飞眼笑地喊道:“兄长,刚刚你有没有看见,我那一脚凌空抽射!”说着还抬脚比划了一下。
谢长意柔笑道:“看见了,特别厉害。”
“嘻嘻,”谢长鸣跑到他身边,讨赏般伸出双掌,“兄长既然看见了,该给我点奖励才是,我想要……”
“长鸣。”谢长意忽然打断他,按下对方的手,“你在家也呆了好些时日了,我知道鹭洲书院已然复学,因着我在家,你才迟迟没去。现在,该回书院上学了。”
谢长鸣明亮的神采瞬间暗淡了下来,“……兄长,我不想回书院上学。”
谢长意皱眉道:“为何?你厌恶学业吗?”
“有一点……我读的不好,鹭洲书院至今还流传着兄长的名声,在我这个年纪,你早就童举题名了,我再怎么学,都赶不上,他们老是笑话我。”
谢长意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若拿我与前人相比,古时还有十二岁就封上卿的神童甘罗,难道我就因着自惭形秽,不去读书立业了吗?读书不止是为了功名,更重要的是学会修身立志,通晓这世间法则如何运转,在俗世的乱流中保住自身。你这个理由,可说服不了我,拿去对母亲撒娇,她也不会惯着你的。”
“呜……”谢长鸣小狗似的呜咽了一声,眼中泛出泪花,“我说实话,我不是因为兄长的名声退缩,我是不想离家。我想陪在兄长身边,陪在母亲身边,我想每日下学后,都有你们陪我说话,听我讲学堂里的事……”
“唉,”谢长意无奈笑笑,“雏鹰总是要高飞的,习惯了家里的温暖,一出门,你就会觉得外面格外严寒。如此对比之下,对你的心性才真的不好。”
“呜呜,对不起,兄长,我错了……我回书院读书,我一定好好学!”谢长鸣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谢长意蹲下身,抱住弟弟,轻轻给他拍背。
“嗝,兄长,你有时会觉得累吗?”谢长鸣趴在他肩上,低声啜泣道。
“……不会,心里的一口气若是被累就打到了,那倒下的,就不止是我一个人了。”
“兄长,你说的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