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同别人挤一辆马车。”
“心肝儿,咱们从前还挤一张床呢。”
谢长意围坐在马车中,剜了一眼一旁掰果橘的祝青州,不再搭理他。
祝青州将一瓣橘子递到他嘴边,讨笑道:“你从前最爱吃橘子了,京城路途遥远,江南的橘子到那儿就不新鲜了,现下回来,吃一瓣吧。”
谢长意皱着眉,按下他的手,蓦然问道:“……为什么追随大皇子?”
祝青州收回手,将那橘子扔进了自己嘴里,汁水饱满的果肉在口中爆开,边吃边道:“心肝儿为什么追随公主?”
谢长意眼中郁气一闪,他扶持元惟真之事是极隐秘的。
从进京开始,他就没在明面上与元惟真接触过,唯一的消息传递,是他派小满去买珍珠粉的那家店,那店是元惟真暗中掌控的。
那日收到的信纸上,只寥寥写了四个字‘萧伯涛死’。
他对元惟真的杀人计划一向是顺水而下,从不掺和。所言的真相,也只是推动案情尽快向前而已。
萧伯涛的死,应该不全是元惟真的手笔,还有陛下。杜旭是陛下的顶罪羊,而春华,应是元惟真的人。她同杜旭作戏作了全套,从画舫开始,不惜以云娘的性命为引,让萧伯涛的死,变成无可争议的情杀。
怕是萧伯涛到死的时候,都以为春华对他用情至深,会吃醋,会讨好,会争宠,会因爱他而杀人,所以在新婚那夜,他没有拒绝春华的吻。倒在元惟真面前的时候,还惊恐的以为是酒里有毒,死不瞑目。
不过,即使谢长意进京完全不与元惟真接触,在众人眼中,他们总有旧日的婚约在,过于刻意避嫌,反而引人怀疑。
所以他不阻拦外面飞传的谣言,去大相国寺求姻缘,让众人都瞧见,落魄公子对当朝公主心怀爱慕,俗世之人罢了,人之常情。
不过,即使这样,依然有人猜疑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如太后……
祝青州远在江南,不知京城风云如何搅动,他也不需去打听京城的暗流涌动。有的时候就是如此神奇,当你十分了解一个人的时候,他的想法、他的谋划,就像是一种天然的直觉,出现在你的脑海中。
祝青州只从谢长意来做这个副使,便能八九不离十的猜到他真正的意图。
“知遇之恩。”谢长意简短回道。
“知遇之恩。”祝青州同样回道。
“什么时候跟着他的?”
“唔,有些年头了,不过,应该没有你早。”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跟着公主的?”
“心肝儿是从华台金宴决定跟随公主的吧,你心气高,若不是遇见令你拜服的主君,你是弯不下膝盖的。”
谢长意默然偏过头,面上像被人猜中心事一般有些不悦。
“心肝儿,我这些日子老是做梦,梦见我们从前在鹭洲书院读书的时候。那个时候好痛苦,夫子特别严厉,把我的脂粉戏服搜出,一把火全烧了,我哭着喊着上去抢,被那群同窗围着笑话。”祝青州神色幽怨,桃花细眼微微一斜,比之女子还惹人怜爱。
“那时候书院的同窗都信服你,视你为榜样,夫子也对你最得意了。不想,是心肝儿替我偷偷留了一件戏服,那是我最爱的。”
谢长意被祝青州含情脉脉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语气含糊道:“只是偶然见夫子来巡查,顺手塞进衣柜了。”
“不管心肝儿怎么说,我记得你对我的好。”祝青州说着又想扑上来。
谢长意依旧一掌将他的脸推开,“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祝青州努努嘴,眼神落寞地退回了一旁。
“橘子。”谢长意淡淡道。
祝青州眼睛又亮起来,欢欢喜喜给他剥橘子去了。
谢长意吃着橘子,难得露出些松活的表情。
祝青州一脸笑意的看着他,道:“心肝儿,你不问我如今的江南是如何做到静如一片死水的吗?”
“我问你就会答吗?”谢长意神色如常道。
“你问我就答啊。”
“我不想问。”
“你怕我答了会没命吗?”
“我只是觉得你会回答我‘大皇子天命所归,人心拜服’这样的话。”
祝青州眯着那双阴柔的眼睛,“人心和天命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人命才是实打实的。”
“你这个回答,也算不上任何回答。”
祝青州叹道:“我也有苦衷嘛,我心里是极不愿欺骗你的。”
谢长意顿了一下,“你还是骗骗我比较好,我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心肝儿,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祝青州又兴奋地缠了上来。
谢长意堪堪推住他,“烦不烦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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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团顺利到达浔州,这里的太守如常迎候着公主,并无半分异样。
是夜,太守府角楼火光冲天,将满府的人都惊醒了。仆人们大喊着走水,敲锣打鼓的奔走相告。
府内官员和兵卒的第一要务,不是去救火,而是去查看那位身份尊贵的公主是否无恙。
当元惟真从房间里消失的时候,满府的人都惊慌了起来。
武振义命令手下立刻去找,猛然想起去查看谢长意的状况时,却发现他也不知所踪了。
近身守卫公主的执金吾齐齐出动,却也追不上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了。
太守府的密道从房间直达城外,谢长意他们,出城已有一段距离了。
临走时他们从里面封住了密道的机关,估计执金吾就是能发现密道,也进不去。就算他们出城相追,也会被浔州的兵马阻挠。
不过,他们这一消失,整个使团必会陷入恐慌,浔州太守一马当前,不知能同他们僵持到何时。
“公主,您如此势单力薄的去大皇子那儿,并不是一步好棋。”
谢长意没有同祝青州同乘,而是同元惟真一起。车外驾车的车夫,是贵族人家惯用的哑奴,不用担心他会听见什么。
“本宫知道。”元惟真撑着头,阖眼养神,“接下来,本宫恐怕还要被囚禁一段时间。”
谢长意默然片刻,便道:“既如此,外面的事,微臣就自作主张了。”
“嗯,你去办吧。”
“微臣斗胆,还有一问。”
“你说。”
“前禁军统领林烨,林统领……公主对他做了什么?”
元惟真眼睫轻动,缓缓睁开了眼,“你知道他是父皇指给本宫的师傅,本宫一向对他礼敬有加。”
“是,微臣知道。”
“知道你还问。”
谢长意无声地叹了口气,“公主,您在微臣面前,就不必如此客套了吧。您这样把微臣蒙在鼓里,微臣很难做事的……”
元惟真笑得如同街上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似的,“本宫知道谢大人是顺势而为的好手,到了该如何做的时候,总能知道如何做。”
谢长意捏了捏眉心,神情疲惫道:“万一微臣行差踏错,就怕误了公主大事。”
“没关系啊。”元惟真摊摊手,“屁股就是要互相擦,感情才能深,本宫不怕给谢大人擦屁股的。”
“唉……”谢长意觉得有些身心俱疲,也不再继续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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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暗夜中前行,昼伏夜出,几日之后,到了安州。
只要不是南州,都同谢长意预计的一样。
大皇子想在江南坐稳,第一要务,便是笼络江南总督梁彦章,最好是同他结成姻亲之好,才能将这位兵权在握的总督,牢牢拢在他那一边。
江南总督府坐落在南州,可大皇子必然不会待在南州。军中眼线太多,即使他信任梁彦章,也不可能留在南州暴露行踪。
反之,若大皇子不在南州,被梁彦章锁拿了去送京领赏,说明梁彦章,已经站在他那一边了。江南的静如止水,也证实了梁彦章的站位。
安州城内,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烟花爆竹之声不绝于耳。今是除夕之夜,百姓不知窗外风雨,只知口中有粮,身上有衣,便是最好的日子。
城内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内,元惟真已进屋好一段时间了,屋内并无太大的动静,反倒让人紧张屋内的情况。
祝青州同谢长意等在屋外,呼出一团团白雾。
“心肝儿,我听说你弟弟被送去鹭洲书院读书了。”祝青州闲话道,此时屋内情况不明,他反而不想谈及有关朝局之事。
“嗯,长鸣也十二岁上了,该离家去外面读书了,鹭洲书院的夫子都是远近闻名的大家。”
“呵呵,”祝青州脸颊冻得微红,笑出一团热气,“你是最护短的,心里定然生气,如今江南的局势都掌握在大皇子手里,需要我帮忙吗?我可以让你那些舅舅,死的无声无息,不泛一丝水花。”
谢长意斜了他一眼,淡淡道:“不必。”
“你舍不得?他们连你入京的车马盘缠都要为难你,哪里像是做长辈的。”
“你如果做了一件血本无归的买卖,也会对剩下的累赘心生厌烦的。”
祝青州秀眉一蹙,眼中有些心疼道:“我就是舍不得你受委屈嘛。”
“我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同那些委屈计较,那些事,也不值得费心。若为了逞一时之快,让别人都瞧见我是多么厉害,那人短短一生,就全废在这些锱铢小事上了。人各自都有底线,我只为底线而活。”
祝青州瞳孔微撑,神色复杂道:“心肝儿,你是要参悟成佛了吗?”
“没,还差得远,至少我的底线并不是固定不变的,今天低,明天高。只是我懒得在这些无关痛痒的事上,爽的莫名其妙。”
祝青州脸颊的驼红完全不像是被冻出来的,是纯纯的兴奋,他看着谢长意,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一副随时可能扑过来摇尾巴的模样。
谢长意被他盯得身子一顿。祝青州的行为,其实同仇羽为他的做的事相差不大,他既然拒绝报复朝中落井下石之人,自然也不会对几个舅舅的刁难睚眦必报。
屋中沉寂许久之后,元惟真终于出来了。她神情无甚异样,只是大皇子招手唤来了几个侍女,送她去‘休息’了。
谢长意不动神色的站上前,行礼道:“微臣受太后嘱托,有东西呈交殿下。”
大皇子元惟津,长得颇像先帝,只是眉眼没有先帝那般气壮山河的气势,反而有些郁郁累累的阴沉。他朝祝青州看了一眼,道:“青州,你也进来吧。”
“是。”
谢长意走进房间,从怀中掏出太后交给他的木盒,上面的封条完好无损,没有一点破坏的迹象。
元惟津接过木盒,怔住不动,并没有急着撕掉封条。
谢长意适时道:“殿下,这盒内有太后的密旨,还有一本她老人家手抄的佛经。太后说,她心里一直惦记着您,希望您能明白她的心意。”
元惟津冷笑道:“心意?母后的心意本王早就知晓了,她自小就偏爱二弟,连皇位都可以捧给他,还需在意本王的心意吗?”
谢长意躬身站立,并不接话。
元惟津深吸一口气,将封条撕开,里面的东西同谢长意所说的一样,他先展开密旨。
上谕,镇北将军秦骜,屡有素功,遂极荣宠……然负恩弃德,毁信废忠……特解严诛,宜从远逐,贬为崖州内吏,命尔即刻上任,不得有误……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