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请恕微臣衣衫不整,不便起身行礼。”
谢长意在水中,回身望了望池边梅树下那抹紫色的倩影。
“可惜,本宫还想看美人出浴图呢。”
“公主笑话。”
元惟真盘坐在池边,斟满了两只金杯,红唇一勾,调侃道:“热汤配冷酒,故人配新衣。如何,衣服还喜欢吗?”
谢长意游回岸边,伸手拿起案几上的一只金杯,一饮而尽,淡声道:“受宠若惊。”
元惟真拿起另一只,边饮边道:“此情此景,让本宫想起同表哥交杯饮合衾酒之时,他死得好惨,杜旭,好大的狗胆……”
“杜旭被判腰斩,立时执行,伯涛兄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元惟真弯着腰,身子微颤,不多时直起身,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瞑目?你说瞑目?你知不知道他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了,惊恐地盯着酒杯,还以为本宫在酒里下毒了。”
元惟真笑得花枝乱颤,险些被清酒呛住。
谢长意默默听她癫狂地笑了一会儿,开口道:“公主,您笑得如此大声,让外人听见,会以为微臣被您做了什么。”
元惟真瞥了他一眼,挑眉道:“反正谢大人的清白也是没有了,他们爱猜就让他们猜吧,谢大人有什么顾虑吗?”
“……没有,就是担心自己这身子。”谢长意轻轻呢喃,“不知能不能撑得住……”
元惟真并未听清他最后几个声如蚊呐的细语,正了些颜色,道:“母后召你入宫,交代了你何事?”
谢长意指尖微搐,声色如常回道:“太后惦记大皇子,命微臣给大皇子带一份她老人家亲手抄写的佛经,以表思念之情。”
元惟真弯下腰,伸手掰过谢长意的脸,强迫他抬头,英目直直对上他的眼睛,冷声道:“谢大人若非同本宫一条心,本宫当真心寒。”
“怎会。”谢长意仰着脖子,只见元惟真额上束着一条华贵的抹额,堪堪压住她剑鞘藏锋的眉宇,却掩不住双眼中森然的冷意。
“公主一封飞书,微臣就从清河郡赶至京城,卷入命案,身陷囹圄,苦谋官职,用心经营。若不是同公主一条心,岂非徒劳一场。”
元惟真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谢大人幸苦,本宫知道。只是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无论如何,望谢大人勿忘旧约,勿伤故人之心才是。”
“微臣谨记在心。”谢长意清浅的眸子平和地对上那股冷意,“微臣或有不得已的地方,需要保全自身,也不便将公主牵扯进来。无论过程如何,定保公主最终受益就是。”
元惟真放开手,冷哼一声,“本宫不喜欢主意太大的人。”
“公主需要微臣这样主意很大的人。”
元惟真眯了眯眼,盯着谢长意低顺的眉眼,水汽附在他的肌肤上,闪着细腻的珠光,她却无心欣赏,只冷声道:“本宫确实需要谢大人这样的人才,谢大人能在二哥那儿争取到这个副使的位置,本宫着实佩服。想必是在严相那里,狠下了一番功夫的。”
谢长意拢了拢湿润的发丝,轻笑道:“说不上费了多少功夫,恩师本就有意扶持一个亲信上位,只是需要通过他的考验罢了。微臣在谋官职的时候,步步退让,顺着恩师的话,接下鸿胪寺的差事,正和他的心意。恩师目光长远,在陛下登基时,就知会有遣使招抚大皇子的一天。朝堂上定会互相推诿,将这差事推给礼部。礼部下辖着鸿胪、太常,鸿胪寺卿又多年空缺,无人能在朝堂上力争,必然推脱不掉,这差事必被推给鸿胪寺。若微臣连这点都猜不到,只去接了翰林院和礼部的差事,恩师是不会继续扶持微臣这个落魄公子的。”
“呵,老狐狸只会教出小狐狸。”元惟真冷讽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放在池边,“谢大人身边人太少了,不安全,这块令牌拿着吧,能让外面的执金吾和士兵都听话。”
谢长意伸出一截雪白的手臂,拿起令牌,端详道:“公主,这东西是只有微臣有,还是别人也有。”
元惟真皱眉道:“你当它是纸扎的,一扎一打吗?”
“呵呵,公主别生气,微臣只是想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拿着一模一样的令牌,同微臣的命令相抗衡,那样就太麻烦了。”
元惟真按下不耐道:“没有,就这一个。”
“多谢公主厚爱。”
元惟真站起身,拍了拍衣袍,“谢大人可以继续泡一会儿,本宫先回,留一队执金吾等你。”
谢长意神色一怔,随即道:“公主,微臣还是起身同您一起回去吧。不然别人会说公主的闲话,说您玩弄微臣之后,始乱终弃,把微臣一个人留在池子里。”
元惟真脸上隐隐有些嫌弃,临走前摆了摆手,“随你。”
宫女上前服侍谢长意重新穿好了衣服,一如来时。
谢长意下山时,一众执金吾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偷瞟着他,夹着其中一道仿佛要将他刺穿的寒意。
谢长意回到太守府,武振义看着他泡得微红的脸颊,默默捂住了嘴,眼含同情的望着他。
太守府被重兵把手,十步就有一个兵卒,谢长意不用担心半夜有人闯进房间,在那温泉中就不一定了。
他想着仇羽此时拿他没办法,不知会不会攒着,哪□□他发狠,有些好笑又有些忧愁,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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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州耽误了两日,使团便重新出发了。
越往南走,离江南越近。谢长意整日呆在马车中,查看着江南一片的地图。
江南富庶之地,是朝廷赋税的钱袋子,可大皇子滞留在此期间,江南税款十之八九都收不上来,好在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数目并不算大。
河道、盐道、漕运等方的官员,深扎地方,却无人上报州府的情况。
地方刺史倒是照常上报着官员的政绩,但都是些走流程的口水话,实际情况晦暗不明。
最奇的是,地方武备并不受地方官挟制,是由朝廷直接指挥,他们定然接到过朝廷的密旨,可依旧按兵不动。
可以说,整个江南仿佛一汪死水,静的吓人。
大皇子对江南的掌控,已经达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不可思议到不正常。
陛下急着在年前委派钦差,实际是对这一片肥硕的土地失去了控制,内心忌惮,一刻也不能多等,定要来看看情况。
谢长意暗暗思忖:“是有什么东西挟制着江南的官员,但不是兵,也不是权……那是什么……”
他暂思无果,叹了声气,将地图收了起来。
他掀起车帘,一丝凉风吹进了马车。
江南的冬日,不似京城那么寒冷,凉风夹着湿气,还能闻到泥草的芬芳。
大皇子在江南行踪不定,不过早早遣人找到了队伍,传话会派人接应使团。
入夜,使团来不及赶至下一个州府,便在官道上的一家驿站歇了。
元惟真住着二楼朝东的房间,谢长意住在另一间朝南方向的。
说两句闲话,谢长意从不信世上有怪力乱神之事,他更信人心有鬼。
若有人能攀上二楼,定是有身手的人。可有身手的人,爬个窗户也不至如此费劲,弄得窗户外面咯吱作响。
何况,此时外面站满了执金吾和士兵,怕是只有鬼才能爬上来了。
谢长意听着窗外的异响,从枕下取出一张机扩弩箭,坐在床上,凝神瞄着窗户。
窗户被微微推开,一只纤细的胳膊搭了上来,奋力地扒着,想将身子撑起来。
半晌后,一个看不清脸的头终于撑了上来,开口便是:“不知心肝儿睡了没有……”
谢长意放下弩箭,走至窗边,一脚蹬在了那人脸上,将他从二楼直接踹了下去。
“啊啊啊啊——”那人惨叫出声。
“快快快!接住祝大人!”
“祝大人!”
……
窗下围着的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叫嚷着,勉强接住了坠落的人影,人群齐齐倒了一片。
“哎呦,疼死我了,心肝儿下脚这么狠……”那人扶着腰,又捂着脸,嘟囔道。
“祝大人,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心肝儿送我见面礼罢了……”
谢长意从二楼而下,借着士兵火把的光亮,静静看着那人。
祝青州踉跄地站起身子,冲他一笑:“心肝儿,好久没见了。”
谢长意冷声道:“祝大人自重,半夜爬人窗户可能会被当做匪贼,若是冷箭贯脑,人可就没救了。”
“呀,你舍得这么对我。”祝青州一点也不恼,依旧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
“难说。”谢长意一掌推开了对方凑上来的脸。
“死在心肝儿手上,是我的荣幸。”祝青州抓住谢长意的手,在他掌心亲了亲。
谢长意猛地想抽回手,却被对方钳住不能动弹,他有些咬牙切齿道:“祝青州,你是真想死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谢长意眼中真有些杀意,“那你做鬼去吧。”
祝青州见对方怒容满面,识趣地松开了手,依旧嘴欠道:“别说做鬼,给心肝儿做狗我都愿意。”
谢长意刚想发怒,便听二楼传来一串沉稳的脚步声,元惟真站至他身后,出声道:“何事喧闹?”她越过谢长意,看了一眼祝青州,问道:“你是大哥派来的?”
祝青州敛了嬉笑,上前行礼道:“微臣淮州刺史之子,祝青州,奉大皇子之命,前来接应公主。”
元惟真抬手,示意对方起身,“既如此,你就在此歇息一晚吧,明日一早再出发。”
“公主。”祝青州上前一步,低声道:“大皇子托微臣给公主带了些话,臣斗胆,想入内一叙。”
“嗯,进来吧。”元惟真回身,又站住脚步,对祝青州道:“谢大人是代表母后,要一起去见大哥的,没什么不能听的,也让他进来吧。”
祝青州回道:“当然可以。”
两人随着元惟真,进到了二楼东边的那间房间。
“公主,不知您是否注意到,您这一行人马之后,一直有尾巴跟着?”一进门,祝青州便开门见山说道。
元惟真轻笑道:“大哥耳目灵光,本宫并未察觉。”
“公主此言,像是偏向您二哥说的了。不说后面跟踪的暗探,这外面的执金吾和士兵中,也有许多他和太后的眼线,难道您想让他们发现大皇子的行踪吗?”
“大哥想做什么?让本宫甩开众人,单独与他相见吗?”
祝青州点了点头,又看向谢长意道:“也请谢大人一起,大皇子对太后多有思念之情,吩咐我,一定一并带上谢大人。”
元惟真面上有些戏谑,“大哥净会给人出难题,他明知母后和二哥都派了人监视,让我们如何离开?”
“明日人马就能到浔州,那里的太守和驻军会配合微臣,送我们悄悄出城,执金吾和那群士兵,则留于浔州等候。”
谢长意闻言,内心暗暗吃惊,这一州之长,竟敢冒如此大不韪,连地方屯军,也俯首帖耳,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
元惟真思忖片刻,便道:“本宫为了大哥,可是冒了大风险,他需得知道本宫的心意,可是向着他的。”
“是。”祝青州拱手道:“大皇子定能知晓,公主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