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竟是一封贬斥秦老将军的密旨!
元惟津神色阴沉至极,手指紧紧捏着黄帛,若他给秦老将军飞书之事暴露,这封密旨就是一封警告信,预示着秦骜的下场。
元惟津平复了一下心绪,再仔细看了一遍这份密旨。
上面落款的时间,赫然是三年前!
这不是他那个好弟弟写的诏书,是父皇在时所写!
元惟津内心掀起惊骇,秦老将军是父皇的左膀右臂,随他征战多年,忠心可表。可帝王之心,就是‘祸福生于喜怒,荣辱由其爱憎’,半点都由不得臣子自己。谁能想到,父皇病前,还留下如此一份诏书,让这位鞠躬尽瘁的老将军,去到崖州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他默默合上了密旨,又拿起那本佛经,翻开后怔怔立在原地,仿佛被凛冬冷风僵住全身,半晌后,舌根才恢复正常,放声狂笑道:“哈哈哈……佛法无边,佛法无边啊……”
祝青州惊疑地看着元惟津,瞥了一眼低眉立在一旁的谢长意,出言道:“殿下,谢大人差事已尽,何不让他下去休息,今是除夕之夜,也是殿下的恩典。”
元惟津自然听出祝青州想撇开外人,私下同他商议,摆了摆手,“谢大人车马劳顿,下去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下人就是。”
“多谢殿下。”谢长意恭敬行礼退下。
他随仆人沿着檐廊进入内院,院中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娇笑声,他顺着声音看向院中,只见元惟真陪在一名婉约似水的女子身旁,身边围着一群娇娇俏俏的侍女们。
那女子身穿一身藕粉对襟夹袄,外披一件雪白的貂皮斗篷,腹部有些隆起,被侍女搀扶着立在原地,满脸柔意地看着院中燃放的烟花。
“呀,燃没了,这烟花燃起跟满天星星掉落似的好看,就是太短暂了。”一名侍女有些遗憾道。
那女子神色也有些黯然。
元惟真笑道:“嫂嫂别伤心,再让下人拿些来放就是。”
此时,一名年长的女子上前催促道:“夫人,该回屋了,您可不能受寒啊。”
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由侍女们搀扶着回房间了。
元惟真目送她的背影进屋,回身对上谢长意的眼睛,笑了笑,便回屋了。
次日一早,祝青州就敲响了谢长意的房门,也是谢长意提前关好了门窗,没给他偷溜进来的机会。
“心肝儿,我给你端了饺子。”祝青州在门口喊道。
谢长意披上外衣,开门放了他进来。
“这是莲藕香菇混鲜肉馅儿的,淋了香油,你从前很喜欢的。”祝青州把热腾腾的碗从餐盘里拿出,往桌子一放,一脸期待的看着谢长意。
“你记得这么清楚,好像我师兄,他现在还记得我小时候爱穿什么衣服。”谢长意舀起汤水,吹了吹,先喝了一口热汤。
祝青州顿了一下,有些郁闷道:“心肝儿,你无形中伤害了多少人啊……”
谢长意挑眉道:“我什么时候伤害你们了?”
祝青州小声嘟囔道:“你经常提起裤子不认账的,这还不算伤害……”
谢长意一字一句道:“祝青州,大过年的别逼我打你!”
“好了好了,你没有,都是我们自愿脱裤子的。”
谢长意差点将手中的汤勺捏断,有些咬牙切齿道:“你再胡说八道,我真扒了你裤子,把你丢大街上去。”
祝青州吐了吐舌头,安静闭嘴不说话了。
谢长意一连吃了七八个饺子,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这两日,清河郡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祝青州了然,“你担心执金吾会找上清河郡,给你安个挟持公主的罪名,逼你现身。”
谢长意点头,“嗯,他们若离开浔州,必直取清河郡。可这罪名,我是不准备担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公主并非受我挟持,而是在大皇子身边。”
“那你要回去吗?”
“是。长鸣定然回家了,母亲也在家,我不能让他们为难。我在这里也无甚大用,回清河郡等此间事了,便回朝罢了。”
祝青州笑道:“心肝儿,殿下是不会放你走的,你走了,我们的位置就有可能暴露。”
“你没告诉他,我在为公主做事吗?为了公主,我不会暴露这个地方的。”
祝青州一怔,似是不知如何接话,谢长意看了他一眼,替他答道:“告诉他也无妨,想必他此时更在意太后盒中的信物,难以决断呢。”
祝青州微微捏紧了拳,“……你知道盒里有什么?”
谢长意叹道:“你当我是妖怪吗?封条在上,我如何得知?只是太后不放心将这东西托付给公主转交,所以选个人替她跑腿。若是大皇子对盒中之物暴怒,也只对我一人撒。”
祝青州犹疑道:“太后就不担心你投靠公主,不惜抗旨,将盒子内的东西据为己有吗?”
“呵,”谢长意轻笑了一声,“太后召我时,特意谈及了家母,我并非了无牵挂之人,有何担忧的。我对公主的忠心,还不足以搭上母亲幼弟,这点,公主也清楚,她想知道,却也没逼我交出盒子。”
祝青州默了半晌,道:“我会尽力帮你说服殿下。眼下,清河郡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不过,那浔州太守不是什么硬骨头,浔州城内有带甲士兵一万以上,能将兵卒们合围起来,可执金吾,他们应是拦不住的。”
“我猜也是,这么说来家里应是有熟人上门了,我怕再不回去,账本就越累越高了。”
祝青州不解他这一番自嘲是什么意思,不过言语之间,听出谢长意似乎有不想见的人,联想到重逢之时,他猛然道:“心肝儿,我想起来,在驿馆时,有个身材高大的执金吾暗中找到我,揪着我的衣领,恶狠狠对我说了句‘排队’。好奇怪,我既不认识他,也不明白要排什么队,只当他在发疯罢了。现在想想,我也只同你有关,你说的熟人,不会是他吧。”
谢长意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祝青州脑子飞转,怒而拍桌道:“我知道了,他在打你的主意!虽然我还是不明白他让我排什么队,可他长的就不像好人!心肝儿,你不会欠他什么人情吧,要是他逼迫你,我就替你把他做了!”
谢长意道:“你想多了,他就是单纯发疯。”
祝青州明显不信,“你别动摇啊,我宁愿你选个姑娘成亲,也不愿见你被一个男人逼迫。”
谢长意平静道:“我本来就打算选姑娘成亲。”
“……心肝儿,你这样一说,我的心不知为何有些痛呢。我爹说,我整日只会穿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一个大男人,整日涂脂抹粉,丢尽他的颜面。他打我骂我,都不急你说这一句让我痛,或许我真的对你有些奇怪的想法,但我并不想亵渎你,我觉得那样你是不开心的。可是想想,若能厚下脸皮,心里也有个抓狂的声音,疯狂的叫,叫得让人头疼。”
谢长意一怔,难得肃然地看向祝青州,对方神色有些痛苦,也有些无措,纠结在一起,最后化为释然。
“把你吓着了?我刚刚说的都是压在心里好久的话,从鹭洲书院离开就想对你说,可一直没有机会。我思考良久,心里对你喜爱还是超过情欲的,不想打破我们相处的现状。啊,当然,要是心肝儿愿意的话,我是不介意打破的。”
祝青州最后几个字,刻意带了些揶揄,也不期待谢长意给他什么回应,只希望情谊汇聚成风,过后归于平静为好。
谢长意愣住神,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祝青州笑道:“心肝儿,你如果为我忧心,我就更难受了。我原本想一直藏着不说的,但想着如今我们各为其主,以后就更没机会说了,也怕说了也没用。你是知道我的,我很认死理,既然选择了大皇子,就不惜任何手段……只怕你会怨我。”
“不会,我不会怨你。”谢长意听罢,释然回道。
“我就知道你是心疼我的。”祝青州笑嘻嘻地撑着脸,清透的笑意将他阴柔的眉眼都化开了,舒展成一个爽朗的少年。
谢长意无奈笑笑,并不接话,就是默认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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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元惟真足不出户,基本陪着那个怀孕的女子说话谈心。
那女子也同谢长意猜测的不错,是江南总督梁彦章的女儿,唤作梁尹。她虽暂时无法拥有名分,可院子里的侍女都以王妃之礼待她,足见元惟津对她看重。
清河郡安静没几天,便传来清河郡主府闭门谢客,无人外出的消息。此时是新年伊始,这样的行为自然十分怪异。
祝青州为谢长意说动了元惟津,只是在走之前,元惟津还想亲自见见谢长意。
“我们从前是见过的,在华台金宴,还有其他一些场合,不过本王并未记住你,直到父皇为你和阿真赐婚,才想着记着你这个未来妹夫……你是为着这个,才为阿真做事的?”
元惟津坐在乌木桌前,冷眼瞧着谢长意。
谢长意不紧不慢道:“殿下问我为什么效忠公主,微臣一时也很难说清楚。若说是为情尽忠,不管是爱慕之情,还是知遇之情,上位者都会觉得,这是下面人的一种奉承。若说是为利尽忠,得失之外,又往往能见下面的人,不计名利地为主谋划。做臣子的天生就是得陇望蜀的‘怨妇’,对‘丈夫’既有情,又有利,缺了一样,都想投江。所以,请恕微臣实在说不清楚。”
元惟津一怔,随即失笑出声:“哈哈哈……本王真是好久没听见这么直白的大实话了,青州说你背地里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还真没错。”
谢长意浅笑道:“微臣妄言,殿下不怪罪就好。”
元惟津视线转向桌上的木盒,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沉声道:“本王离京日久,京城风云变化,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试问眼下,还有几人如怨妇般等着本王?想当初离京之时,身边有不少人劝阻,本王都未采纳,以为父皇尚且安康,无论如何,都能等到本王回京才是。不曾想,一招错,满盘皆落索……”
他说着,眼中浮现了些阴狠怨毒,指尖紧紧抠住木盒,像是要划出道道血痕。
元惟津江南之行,谢长意早有言在先,是被逼梁山的选择。他若不来江南,只等二皇子名利双收,回京之后压他一头。他若将计就计,太后近侍先帝左右,他也无从下手。若侥幸得手,难保不被安个弑君的罪名。
说到底,他亲娘都不选他,他已然输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只能逆天夺命了。
他按下阴沉,见谢长意低眉不语,冷声道:“谢大人,你觉得本王同二弟,谁更像真龙天子?”
送命之题。
这样的难题,任何回答,都有可能送命。
谢长意暗叹,若是涂少卿站在这里,可能已经吓晕了。
他回道:“殿下,请恕微臣直言,这世上从来没有真龙天子,古来帝王,出身三教九流的比比皆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所谓的真龙天子,不过是有一颗成龙之心,又有成龙之志,更有成龙之运之人。有前两项者,没人不去争第三项。”
元惟津眼睛亮了亮,面上却无喜色,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全然满意。
谢长意继续道:“反之,空有成龙之运,若心志不足……大厦将倾,也是转瞬即逝,昙花一现而已。”
“……谢大人,你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