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一大早,阿念就被岳明明从床上拎起来,陪她去山里猎野鸡。
阿念揉着惺忪的睡眼,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却什么都没说。
岳明明去而复返,令他十分感动,但自从恢复了男孩子身份,他也越来越沉默寡言,甚至带了几分少年人的矜持。
岳明明依旧每日变着法儿逗他,他还是会笑,会气急败坏,可所有情绪都像蒙了一层淡淡的雾,连他自己都觉得扫兴。
他永远记得赵琮昀那番话。
透过只言片语,他隐约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也猜到了姨娘为何会死,甚至预感到了赵琮昀正在谋划的事与他有关……于是本就敏感的少年心事,更加深不见底。
可他还是贪恋岳明明的存在。
他仔细观察过,只要她在,哪怕在条件如此恶劣的边关,所有人都可以偷偷松一口气,尤其是整日冷着脸的赵琮昀。
驿站那场屠戮后,整支队伍损失过半,东叔更是花了好多天,才将失踪的二人找到。赵琮昀伤太重,将养小半个月,队伍才重新启程,这样拖拖拉拉,抵达边关时,已接近农历新年。
而自从到了此地,赵琮昀脸上几乎再无笑容。
阿念很能理解赵琮昀,能在这样缺衣少食又饱受冷眼的地界,还笑得出来的人……恐怕只有岳明明了!
“喂喂喂,想什么呢?撞树上啦!”
思绪被打断,阿念骤然停步抬头,却发现面前根本没有树,连棵草都没有。
岳明明一脸得逞的坏笑:“逗你呢!”
她拉过他的手,一边趟着齐膝深的雪窝,一边骂骂咧咧:“你说你,这么小个人儿,还没我手里这根棍子高,整天苦大仇深个什么劲?你放心,天塌下来还有王爷和东叔顶着呢,你只管吃好喝好玩好,别的啥都不要想!”
阿念暗暗吐槽,要是能吃好喝好,何至于大冷天出门打猎?
岳明明扭头看他一眼:“怎么,不服气?觉得跟我出来吃苦了?”
“没有。”阿念闷声闷气撒谎:“我在想晚饭吃什么。”
岳明明喜滋滋道:“听人说这山里除了野鸡、野兔,运气好还能碰上野猪!要是真让我撞上,咱们一个月的肉就有着落了!再不济,今天也得带回去两只鸡,一只给东叔红烧,另一只拿去换酒……过年怎么能不喝酒呢?”
说到这里,岳明明忽然停下来:“阿念,你喝过酒没有?”
阿念摇头,岳明明眨眨眼:“今晚就让你尝尝!”
哪有正经人给小孩子喝酒的?!
阿念无语,心里却燃起跃跃欲试的期待,岳明明看在眼里,微微弯起嘴角,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逗趣,虽然寒风刺骨、山路艰难,倒也乐在其中。
进入一处较深雪窝,树草愈发密集,岳明明思考片刻,打定主意:“就是这里了!”她将阿念安置在一旁,抽出弓箭,蹲在背风处严阵以待。
阿念终于没忍住:“你什么时候会射箭,还会打猎了?”
赵琮昀并未隐瞒,所以阿念知道姜欢被哑巴所杀,而岳明明在驿站射杀了他。
她替姨娘报了仇,这份恩情阿念不敢忘。
“就……捡到一本秘籍。”岳明明信口胡诌,说话间手稳稳搭在弓上,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前方。
随着她话音落地,箭“咻”一声飞出去,远处树丛间扑腾腾坠下一道灰影。
“啊呀!中了!”阿念又惊又喜。
岳明明难得见他开心,揪了他耳朵一把,把未来天子当寻回犬使唤:“傻愣着干嘛?快去捡回来呀!”
阿念兴冲冲跑过去,结果半天没回来。
“……阿念?”岳明明招呼一声,无人应答,她警觉地引弓搭箭,悄悄靠过去,就见三个蒙面男子正蹲在雪窝里,手举长刀,横在阿念细细的脖颈上,而阿念怀里抱着那只被射中的野鸡,死活不肯撒手。
岳明明一颗心差点蹦出来:“你们把刀放下!否则我不客气了!”
对方看到岳明明手中弓箭,联想到刚刚射中野鸡的利落箭法,眼中露出惧意,长刀又往前递了半寸:“婆娘,要是不想你娃儿死,就把鸡交给我们!”
……等等?
他们说的是……鸡?
难道不是樊公派来的杀手?
岳明明愣了愣:“你们确定……只要鸡?”
为首男子傲然道:“你把我们弟兄当什么了?只要交出鸡,我保证绝不伤害你和娃儿性命!”
岳明明从未见过如此大义凛然的抢劫,实在很想吐槽,可阿念还在他们手上,她不敢大意。
“大丈夫说话算话!阿念,把鸡给他们!”
阿念却没动:“给了他们,咱们晚上吃什么!”
“……”岳明明差点晕倒:“你给他们,我可以再去抓啊!”
阿念固执道:“我刚听他们亲口说,这一带猎物很少,他们蹲了好几天,才见到这一只野鸡……万一没有了呢?”
几人面面相觑,苍白辩解道:“我们……我们说着玩的!”
岳明明翻个白眼,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几位根本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走到这一步想来必有苦衷。
想到这里,她收起弓箭,大咧咧凑上前,这才发现抵住阿念的只是刀背而已。
她从阿念怀中扯出鸡递过去,为首男人欣然伸手去接,却听阿念冷冷道:“几个大男人,就为了抢只鸡……好有出息!”
男人手顿住了。
岳明明瞪了阿念一眼,见他还要不依不饶,骂道:“你也算是个男子汉了……为只鸡没完没了,有什么脸说别人?”
阿念被噎得没了声音,嘴巴抿成一线,恶狠狠盯着三人,其中一人突然将刀掷在地上,抱头哀嚎起来:“若是还有活路,谁愿意跑到这荒山野岭来乞讨……爹娘,儿子给你们丢脸了,我对不住霍家列祖列宗啊……”
另外两人满眼悲戚,不知所措。
“你们走吧。”为首男人俯身捡起同伴的刀,朝岳明明挥挥手:“那娃儿说得没错,我们再没出息,也不该抢你们的。”
岳明明问道:“我知道你们不是坏人。你们说实话,到底有什么苦衷?”
男人叹道:“要不是粮食迟迟发不下来,霍大哥家里还有怀着孕的嫂嫂……我们也不至于……”
岳明明默然,她这些天已经见识到了边关生活的清苦,赵琮昀府上尚无余粮,何况是这些平头百姓。
她回头看阿念,阿念耳根泛红,垂头走到男人面前,将鸡递过去:“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你们拿去吧。”
岳明明接口道:“一只鸡哪里够……你们熟悉山里情况,不如跟我一起,咱们多打些猎物来!”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为首男人一把扯下面罩,露出黑红脸膛:“实不相瞒,在下姓张名铎,是边防守卫营一名小小队长,既然娘子不嫌弃,我等愿意随你一道去试试!”
另外两人也露出真面目,年轻莽撞的叫时诚,家里有孕妇的叫霍连英,均是守卫营士兵。
岳明明也简单自我介绍了一番,她不敢提赵琮昀这层关系,恰好城内最近迁来不少灾民,众人只当她和阿念也是其中一户,甚至还暗暗觉得一个女人独自拉扯孩子不容易,愈发觉得惭愧。
人多底气更足,众人便往深山走去,可惜一路猎物几乎绝迹,除了那只野鸡,居然再无所获。
雪越来越深,路更加难行,阿念个子小,几乎要被淹没,三个男人便轮流背着他往前走,岳明明看在眼里,心头一暖,阿念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就在众人犹豫要不要继续时,一阵窸窣声从前方灌木丛传来,岳明明立刻绷紧身体,右手搭上一支箭,屏住呼吸默默等待。
是兔子?野鸡?还是狐狸?
动静越来越大,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腥臊气味。
“不对!小心!是野猪!”张铎大喊,随着他声音冲出来的,果然是一头体型巨大的黑鬃野猪,锋利獠牙龇在前方,以极快速度撞向众人。
岳明明箭矢流星般飞出,身子一闪,其他人也纷纷避开,心跳加快,眼中涌起狩猎的兴奋。
没想到运气这么好,真被他们撞见一头野猪!
“帮我照顾好阿念!”岳明明一边招呼,一边接连射出数箭。
三人应了声“好”,时诚背着阿念找了处安全地,其余二人手握长刀,与岳明明形成合围之势。
野猪晃晃脑袋,刚才那几箭嵌入它的皮肉,显然射伤了它,却并不致命,这也让它既谨慎又愤怒。
而几人不知道的是,发起狂来的野猪,可比老虎还要危险!
野猪后蹄猛地刨了几下,再次冲撞过来,这次直奔岳明明。岳明明侧身翻滚躲过,獠牙擦着她的衣襟划过一道长长的口子,可她箭亦离弦,这次瞄准的是这畜生的右眼。
命中!鲜血长流!
野猪哀嚎一声,四野震动,它暴怒着扭头再冲,张铎、霍连英二人长刀砍下,却根本没能阻断野猪的速度,反被带得扑倒在雪窝里,岳明明再想搭箭瞄准,时间已然不及,就在这半秒钟的犹豫里,野猪狰狞的脸近在咫尺!
岳明明心头一凉。
不是吧……宅斗、权谋、暗杀都没能弄死她,现在却要被一头野猪撞死?
她丢不起这人啊!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战矛携风雷之势从身后飞来,精准地刺入野猪喉咙,将那具庞大身躯死死钉在雪地中。
野猪抽搐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岳明明惊得三魂七魄许久才归位,待她回过神,才发现三名士兵直愣愣对着她身后,扑通跪下去——
“……参见少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