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成长
寒风夹着雪粒子呼啸而过,轮椅的部件摔得移位,被发抖的肢体摇晃,碰撞在一起,发出凌乱的杂音。
他看见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身形高挑挺拔,自有一种顶天立地的威风。很快又一股熟悉的味道带着暖意扑面而来。游子龙脱了外套,将沈让狰狞地僵在胸前震颤的双手盖住,双膝顶在那一双几乎从轮椅腿靠中蹬起来的腿。沈让的鞋子早就摔飞了,东一只西一只地散落在四周。
“医疗队呢?有人受伤。”
“去医疗站找人!”
“有隔断屏风的话也拿过来。”
游子龙冷着脸,看了一眼人群,目光很快锁定在巡逻队队长身上。巡逻队通常由作战部的人和外城区安保组一通组成,他没瞧见熟面孔,眼神锋利。
“让人群散开。”
他接连下了几个命令,面部表情与身体的肌肉一样紧绷,眼尾微微收紧着,一双眼睛却泛着红,视线早已回到自家长官身上,死死盯着沈让。
沈让虽然看不清,但理所当然地认出来这是自家的小哨兵。
他眨了眨眼,想说抱歉,还想夸夸游子龙,这几句话说得还挺威风的。可他自主神经调节不如常人,刚刚摔了那一下,心跳一直没下来,肢体痉挛,气息也是哆嗦的,嘴唇打着颤,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哪里疼?”
游子龙俯下身去,虚虚环抱着轮椅中的人,却不敢动手去碰,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满肚子火气,偏根本舍不得说半个字的重话。
痉挛渐渐平静下来,游子龙仍挡在轮椅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沈让,生怕错过这人的一个字,一个表情。
“摔着哪儿了?有没有撞到头?”
沈让摇摇头。
“有没有哪里痛?”
沈让点点头。
游子龙如临大敌,严阵以待。
沈让咧了一下嘴唇,磕伤了的嘴唇上喷出几滴血沫子,飞溅到了游子龙脸上。他轻轻一抿,把血腥味咽下,压住呛了风的咳嗽和艰涩的喘息,一本正经地说:
“嘴唇磕破了。”
沈让说完,眼神带了几分揶揄,看着游子龙,嘴角似笑非笑。只是寒风冷冽,他没能完成这个不合时宜的表情,就低低咳嗽起来。
游子龙死死盯着他,全然没有因为他这一句调侃而放松半分。
沈让看着他的眼神,缓慢地察觉到不对,一时间竟然有些无措。
游子龙的咬肌鼓了鼓,欺身就亲了上去。
他舔过沈让磕破的嘴唇,冰凉柔软的嘴唇吐出急促黏腻呼吸,又莽撞地冲进唇齿之后湿热的腔体,狠狠地吮吸着,啃噬起来,甚至把嘴唇上的伤口又挤出了几滴血。带着向导气息的腥甜在上颚漫开,那味道很淡,却让人发疯。
沈让那点可怜的肺活量哪里禁得住这样放肆的掠夺,他起先还挣扎了两下,很快就招架不住,只得予取予求。
他的眼神涣散开,发出挣扎般的细微喘息声。
游子龙好歹克制住自己,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个吻。
他放开沈让,目光仍旧盯着沈让,一直没有挪开,似乎在回味。
而后,他偏头往落雪的地面唾了一口。鲜红的血迹在白色的地面绽开,他的喉结上下一滚,胸口剧烈起伏了许久,才终于一点点将情绪平息下来。
他抬手擦了一下沾血的嘴角。
“好巧,我的嘴唇也破了,是刚刚跑过来的时候不小心咬的。”
游子龙终于接上沈让那句调侃,可整张脸上都没有笑意。
围观人群已经疏散得差不多,安保队背靠背把两人围起来,算是勉强提供了一点隐私空间。医疗队的医生小跑着过来,身后是安保队队员抱着移动屏风。
游子龙看了那些人一眼,没说话。
他终于撑着轮椅扶手,从雪地中僵硬地站起身来,扭头看了一眼赶来的大夫,微微点头,表示礼貌。
“有没有哪里疼?手脚能动……呃……”医生靠近过来,十分公式化地问出一句,大概想起来面对的人是个瘫痪的患者,半路又改了口,却由于缺乏面对这种患者的经验,一时间哑了口。
“不疼,没有摔到头。今天是腊月二十五,我们在朝城新年集市,我叫沈让。一百减七等于九十三,再减七是八十六,然后是七十九,七十二,六十五,五十八,五十一……”
时间地点人物,算术题。这是医疗部用于检查神智状况的提问,每次都是这几句。
摔倒经验丰富,某些沈姓惯犯学会了抢答。
被抢了白的大夫呆了呆,只好掏出手电筒,查了查沈让的瞳孔,瞧见圆形等大对光反射正常,又测了一组生命体征,基本正常,也就没再说什么。
沈让看向了游子龙。
这位城主对医护的态度是出了名的不配合,此时如此乖觉,大多是为了让身边这个疯了一半的游子龙放下心来。
游子龙不满地摇头。
他低头打量轮椅,那轮椅看上去还算完整,部件都在,只是坐垫和靠枕都歪了,地上有碎裂的小块塑料,也不知是哪里断裂下来的,是否影响功能。
不知想到什么,游子龙肩头不安地动了动,又略微抿了抿嘴。
受伤至今,他左臂都没能恢复力量和活动度。
他抱不稳沈让了。
“叫医疗部的救护车来。”他朝着安保队说。
沈让惊得一抬眼,还没来得及说出反对的话,就被游子龙一眼瞪回来。游子龙一脸不容反驳,于是他刚张开的嘴就被定在了那里,随后讪讪地自己吞了回去。
沈让长期瘫痪卧床,肌肉和骨骼成分流失,骨密度比常人低,容易骨折。加之肾病和用药,凝血功能也不好,小则多几块淤青,可万一运气不好,是有内出血风险的。
他还自己不知道疼,更容易耽误病情。
游子龙不由分说地把他招呼上救护车,前后不到半小时,沈让已经回到了医疗部五楼。老卫和严冬顶着锅底般的脸,门神似的把担架床夹道欢迎进了病房,又一人一句开始了今日的对口相声节目。
“挺好,坐着出去躺着回来。”严老大凉飕飕评价,这一招叫含沙射影。
“家属怎么看护的?他舍己为人,你也脑子有包吗?”老卫对着游子龙训话,这一招叫指桑骂槐。
“建议登报,医学奇迹。”严冬点点头,“前几天在我这儿都差点临终关怀了,今天就能出去做好人好事。”
这招是明褒暗贬,旁敲侧击。
三招紧密相连,环环相扣。
二十分钟前还气势逼人的游子龙此刻垂着眼,眉梢眼角都耷拉着,一副犯了错的神情,任由老卫和严老大两人嘲讽。
沈让率先投降。
“……求放过,我自我反省,下不为例。”
他瘫痪久了,身体也废了,已经没有从前那么要面子了。有止痛药顶着,他摔上一跤,除了有些累,也没有太多的不舒服。他已经学会了将思维从身体剥离,可那傻乎乎的游子龙却没法像他一样满不在乎。
也不知道游子龙造了什么孽才喜欢上自己。沈让无奈地反省,总觉得自己的恶劣行径不仅是最刺头病号,还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渣男。
被渣的这位毫无自觉,紧张兮兮守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陷在被窝里消瘦的人,生怕再一个不小心,这人又出什么状况。严老大进进出出,将移动X光机推过来,要求游子龙回避,游子龙却坚决不肯,非要呆在房间里。
“他能照,我也能照!”游子龙义正言辞。
连老卫也拿他没办法。
好在平片扫出来没有骨折,游子龙松了口气,终于敢伸手碰一碰他这比瓷娃娃还易碎的心上人。
沈让侧脸下颌骨的位置多了一小块青紫,几道划痕凝着细小的血珠子。
游子龙举着棉签,褐色的碘伏被涂在伤口上,他不敢用力,生怕把人弄疼。细密的痒爬过皮肤,沈让皱着眉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哨兵,隐隐约约升起了一点奇怪的滋味。
游子龙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
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同,可在某个瞬间,他觉得这个被他庇护在羽翼下的毛头小子不知不觉地长大了不少。
他于心不忍,却又莫名欣慰。
游子龙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和沈让那种桃花眼不同,游子龙的眼睛很圆,眼尾天生有一点下垂,显得十分纯良,透着几分傻气。他的五官疏朗,乍一看不算太惹眼,但端正大方,越来越舒服,咧嘴一笑就会显出一种老少皆宜的亲和感。
沈让缓缓地眨了眨眼。
脸上的伤不重,手上严重些。冰面坚硬,碎冰渣成了锋利的刃,轻而易举地划破了苍白的皮肤,一双手布满交错的血痕。游子龙把他当手捧着,指节蜷缩,像小猫柔软的肉垫子。
关节冻得僵硬,得慢慢拉伸才能伸展开。
“小火龙。”
“怎么了?疼?”游子龙立马抬起眼,紧张极了,“我轻点。”
沈让差点就想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北舟城。可理智很快又回归了,他太知道北舟城是什么样子了,他不希望游子龙去到那里,然后被炎家逼迫着,守在北舟城实验室的某张病床前,在自己这个残废身上消磨一辈子。
他希望这个火系的小哨兵能无忧无虑、强大又率性地,过上他自幼满怀期待,却求而不得的生活。
“不疼。”
沈让摇头,他眼尾一弯,肩头微微耸了耸,双手虚虚抬起寸许,算是做了一个张开怀抱的姿势。
他张开双臂,邀请他完成一个拥抱。
“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