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章圣母还是懦弱
病房温度高,中央空调响着低沉的杂音,吹出热烘烘的风,思绪被汗水打湿,黏在皮肤上。游子龙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一味地摩挲着沈让凉冰冰的皮肤,如久旱者贪念甘霖。
沈让低声笑起来,清瘦的手腕轻轻蹭着游子龙的腰间。
他坐不住,身体没有平衡,手臂更多时候需要撑在床边,才能稍微有点安全感。将手臂抬起来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放在他身上,就是不设防的信任,甚至可以算作依赖。
游子龙不肯撒手。
他感知着自家长官呼吸和心跳声,似乎终于确定了沈让的安全。先前被肾上腺素压下去的恐慌一点点蔓延出来,情绪一点点回归,却又如交缠的细丝,胡乱地打结糅杂在一起,把语言能力也搅得七零八碎。
“让让。”
“嗯?”
“让让。”
“……”沈让的眉头微微一挑,这回没应声。
“让让——”游子龙又黏糊糊地喊他,拉长了嗓音。
沈让眼尾微微撒开少许细纹,显出些许温柔,甚至还有几分揶揄,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
“我在。”
像一只刚开发出来的智障AI,识别到了呼唤语音,机械地发出不合时宜的应答。
游子龙却没被逗乐。
他将鼻尖凑在沈让耳边,暧昧地轻嗅着心上人的气味,一直到鼻尖,到唇角。而后一手扶在沈让后颈,一手扶着腰间,小心地将人靠回床上,这才直起身体退开,把床边的椅子拽过来坐下,只留下眼神牵着丝,仍挂在沈让身上。
“我真的特别害怕。”
无数酸涩跟着这句话涌上来,他哽了一下喉头,颤着气息。他眼中血丝未褪,可对上沈让关切的眼神,嘴角却强行扯开一个阳光灿烂的笑。
笑过之后,他又垂下眼睛。他眼睛大,睫毛长,垂头丧气的,睫毛还湿漉漉的,被沾湿了,看起来像个犯错的大狗。
“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放在那儿的。”
游子龙虔诚忏悔。
沈让瞧了他半晌,眉头微微蹙着,嘴角噙着一点儿无奈,“我这么大一个人,自己呆一会儿怎么了?”
游子龙把脑袋埋在手心,只留给沈让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脑袋顶。
他脑袋顶有两个发旋儿。
游子龙个子高,一般人看不到他头顶,沈让有一次提起来,他惊讶坏了,抓着沈让的手,非要他摸一下给自己示意。
沈让垂眼看着那两个发旋儿,莫名生出一种类似于“这是独属于自己的”的隐秘心情。
游子龙自顾自往下说,“……那轮椅那么重,地那么冷,冰还那么硬……”
沈让终于把眼神从发旋挪开,微微抿了一下嘴。
“哪儿就这么娇气。”
哪有瘫子不摔跤的,他摔多了就习惯了,除了有点丢人,其实也不觉得疼。
可是吓着游子龙,他有点抱歉。
游子龙却没听进去。他垂眼看着自己手中沈让血痕交错的手,吹了又吹,沈让再三保证不疼,他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将那蜷缩的手指轻轻拉开,手心朝下放好。
每次这样做,那手都会乖乖地展开呆着,像是健康人一样。
可一有动作,那些指头就又会缩回去。
他很熟悉这个过程,每天都要重复很多次。他知道每次托着沈让的脚跟抬起来,沈让的脚踝都会抽几下,那叫踝阵挛。他知道每天擦洗的时候,握着沈让的手,将软绵绵的手臂拽起来擦洗腋下,沈让蜷缩的手指也会轻轻抽动。他还知道,鼻饲药物的时候,如果用凉水,沈让会皱眉,如果用的是温水,沈让会安静一点。沈让醒着的时候也亲口跟他说,就是“喝凉水和喝热水的区别,我不讲究。”严冬也说是他太焦虑了产生的幻觉,他不争辩,只是偷偷用异能把鼻饲的奶昔和药物捂热。
岂止是焦虑,他觉得自己都快疯了。
“你知道吗,你生病的时候总是睡觉,呼吸声还没有氧气管喷气的声音大。”游子龙慢吞吞地说。他顿了一下,像是自己也觉得荒谬,自嘲地笑笑,“老卫说你生命体征稳定了,但我就还是跟有毛病一样,听你的呼吸,盯着被子看起伏。”
“我知道你辛苦,也希望你多睡,补回来,身体才能恢复。但是我每分钟都想叫醒你,确认你还有意识……”
“我特别害怕……特别害怕……我怕你……”
他不敢说那个字。
“我怕你不要我们了。”游子龙终于哽咽着说出来。
他坐在床边,弓着背,双手捧着沈让一只手,将脸埋了进去。
沈让叹了口气,游子龙感觉那只手轻轻动了动。
沈让手上温度觉、浅感觉、深感觉、位置觉、震动觉全都减退,感受不到游子龙湿热的哭鼻子,却还是如有所感地用拇指的大鱼际蹭着游子龙的脸颊。
积压已久情绪忽然开了匣,游子龙忍不住。可他低低地啜泣着,没跟平常一样扯着嗓子嚎。沈让浸淫“克制”两字多年,已经很久没过流泪的冲动,可他觉得自己宁愿看到小火龙大哭,而非这样委屈。
可他也不知道说什么。
“抱歉,抱歉。”
游子龙听他重复着道歉,不知怎么,一口气噎着,糊着口水和鼻涕,不清不楚地大声咕哝起来,明显不满,且有很多话要说。
沈让没再出声,静静地等游子龙发泄。
游子龙没哭太久,他吸溜着鼻涕,慢慢地抬起脸。沈让一直安静地看着他,见他抬眼,沈让的手跟了一下,试图抬起来帮他擦擦,又没能控制好,手腕软软垂着,指头抽抽了几下。
游子龙浑不客气地抓过沈让的手给自己擦脸。
他终于把脑子理清,抽抽嗒嗒开始输出,“我知道你很能干,不是三岁小孩……”他引用了沈让从前说过的话。
沈让感觉自己被阴阳怪气了一下,可毕竟理亏,下意识就开始自我反省,“我确实不自量力……”
游子龙连连摇头,“不许瞎说!”
他抹了一把脸,又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比大多数人都聪明、能干,只是总是照顾不好自己。”游子龙哼哼唧唧,说得有那么一点不情不愿。
“你受伤是为了救人。这次任务,你会病得这么严重,也是为了救我和小大。甚至今天摔跤也是为了救人。”游子龙他眼尾垂着,眼睛红通通湿漉漉的,楚楚可怜,“我的心上人勇敢又聪明,有原则,有担当,我很骄傲。”
“可是他受伤,我也很心疼。”
游子龙抓着沈让的手放到心口,“不信你摸摸,心肝脾肺肾全都疼碎了。”
沈让嫌他肉麻,想顺势给他一拳,却到底没忍心,只是避开眼神好脾气哄着,“好了好了……”
“不好。”游子龙斩钉截铁,“我还没说完。”
沈让无奈闭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就像之前课上讲急救,第一步永远是检查环境安不安全。”游子龙笨拙地组织自己的语言,试图有理有据地说服沈让,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不安全就不能直接救,对吧。”
“上课的老师说,得自己安全,才能救人,因为对于每个人来说,自己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得自己安全了,才能顾得上别人。”
游子龙说得有板有眼,沈让头一回听游子龙讲大道理,稀罕极了。他点点头,鼓励游子龙继续。
“我第一次听到其实挺不服气的。像我们这些在野外的,能受伤需要人救,那绝对是遇到了危险,什么丧尸啊野兽啊敌人什么的,环境肯定不安全啊!”
“这要是等安全了再救,黄花菜都凉了。他这么教不就是让人做个胆小鬼,只顾自己逃跑吗?兄弟的命还不值得我去冒一点险吗?”
“有道理。”
沈让好脾气地附和,又问,“那要怎么办?”
“然后老师说了一句话,我觉得特别特别有道理!”游子龙一双眼睛水汪汪闪着光,露出一个崇敬的表情。
沈让眉头一挑,隐约有几分莫名不爽,开口道,“嗯?什么?”
“老师说,不要把救人的人和被救的人放在对立面。救人不是送人头,也不是极限一换一。一换多更不可能,只会让后来的人多一个要救的……”
沈让被游子龙的表达能力绕进去了,他眨眨眼,“那你的意思是——救?还是不救?”
游子龙做了个怒目圆睁的表情,“别打断我!我好不容易组织好的语言,现在又忘了!”
“好好好,你继续说,我不打断你。”
游子龙张着嘴琢磨了半天,才总算把思路找回来。
“意思就是,自己能不受伤,那肯定要救。如果要受伤——”他顿了一下,沈让歪了歪头。游子龙于是清清嗓子,大声宣布自己的思考结论,“救不救都是对的!”
这并不算一个太有建设性的结论。
可沈让却恍了神。
他受过军中的教育,是英勇无畏,绝对服从命令;也受过向导的教育,是冷静自持,两者都要为大局着想,军队是牺牲者,而向导是冷眼的珍贵资源。
所以他怎么做都是错的。不顾危险救人是错的,是他圣母心泛滥,不自量力,给其他人添麻烦;见死不救更是错的,是懦弱自私,是冷血,无情无义,没有担当。
“是吗?”沈让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