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开口道:“还记得早些年,咱们三个都还没有孩子的时候,瞧见系里那些已有家室、儿女绕膝的同事们,成天为孩子忙得晕头转向,那满心满眼的牵挂劲儿,咱们当时还凑在一块儿议论,觉得他们是不是太过了,哪能有了孩子就失去自我呢?可如今再看看老苏这模样,这才刚当上半年的爹啊!估计那些曾经的想法和理论,如今早就被他抛到不知哪个九霄云外去了吧!”
我笑着摆了摆手:“其实那时咱们说的也没错,父母独立、自信、积极的形象,往往会成为孩子的榜样,让孩子明白个人成长与家庭责任可平衡共存,促进家庭成员共同成长与进步。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海天的亲生父母就做得特别好。据海天讲,家里近一半的家务活都由他承担,洗衣、做饭、打扫屋子等自不必说,就连修理房屋漏水、加固房顶瓦片、安装电路电器、维修水管煤气灶,乃至抹灰砌墙这些相对复杂的活儿,他干起来也是得心应手。这不,他这一来竹吟居,我家连修理工都省了。婉清生病那三个月,要不是他,这个家都不能维持正常运转。不过啊,我是深深体会到,孩子就是父母一生都解不开的羁绊。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会在不经意间牵扯着父母的心弦,想不关心都做不到。其实很多时候,父母并非刻意为孩子舍弃自我,而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又或者是根本无暇顾及自身,一颗心满满当当都被孩子占据,自己却浑然不觉。即便有所察觉,也无法或不愿分出心思来关照自己,宁可吃苦受累牵肠挂肚也乐此不疲,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们说怪不怪?”
“要不怎么说,孩子是父母最甜蜜的负担呢?”钱理群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目光中带着一丝感慨与神往,“就说老苏你吧,有了儿子后,虽说肩上的担子重了,牵挂的事情多了,但脸上的笑容也明显增多了。这半年来,每次看到你都是春风满面,那笑容灿烂得能驱散所有阴霾,脸上的皱纹里都满满当当地盛着幸福的光晕,就好像这些皱纹专门用来装幸福似的。老李都提多少次了,说你在办公室里看着书或者写着字,都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再看婉清,每日为儿子忙得脚不沾地,可那精气神却越来越足,眉梢眼角都透着舒坦。海天给你们带来的幸福啊,就像这春日的暖阳一般,不炽热灼人,却丝丝缕缕地渗进生活的每一处缝隙。那满溢的光芒和温暖,别说你们老两口,连我们这些旁观者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
说到这里,钱理群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唇边也溢出一缕怅惘的叹息:“说实在的,有时看着你们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和和美美的样子,说不羡慕是假的。那时总会想,要是我也有一个孩子,会不会也能享受这种幸福?其实吧,我和可忻都挺喜欢孩子的。以前在安顺那个小地方,我教书,可忻给孩子看病,天天都跟孩子们打交道。可那时候,我这家庭成分不好,心里就怕拖累可忻,影响她的前途。所以有好长一段时间,哪怕心里头喜欢她喜欢得不行,也愣是把话憋在肚子里,不敢说出口。后来可忻跟我说,她根本不在乎我的家庭出身,我们这才走到一块儿。但那时候我都三十七岁了,可忻也四十了,我哪能让她冒这个险去生孩子呢?而且吧,我这人在生活上就是个白痴,什么都不会干。这么多年,都是可忻把我当孩子一样伺候着。这要是家里再多一个孩子,可忻不得累趴下啊?所以啊,我和可忻一合计,就决定不要孩子了。虽说有时候想想,心里也有遗憾,但这是我们自己选的路,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接受了。没这个甜蜜的负担,日子过得也还算安稳,只是享受不到天伦之乐的幸福了。不过这世间的生活百态,也只能有所取舍,各安其命了。”
听着钱理群这一番肺腑之言,我的心中不禁泛起层层涟漪。看着他脸上那故作洒脱却难掩落寞的神情,那些过往的遗憾与无奈又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这种缺失孩子陪伴的空落感,我又怎会不懂?如今看到眼前的钱理群,我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种感同身受的滋味瞬间弥漫心间。我心下一紧,忍不住轻声说道:“理群啊,你看像我们这样,膝下有子承欢,日子也多了许多滋味。你和可忻何不像我们一样,在咱北大这些优秀的学子里寻一个,认作儿子?北大人才济济,年轻人朝气蓬勃,心地纯良,说不定就能和你们投缘。有个孩子在身边走动着,日后也能有个照应,家里也能多些欢声笑语,添些人气儿。”
“算了吧!”钱理群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当所有人都有你那个福气,能认海天这么一个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儿子?北大学子如过江之鲫,可像章海天这样堪称完美的又有几人?真要有这福分,还用等到现在?你就别替我瞎操心了。说句玩笑话,要是真心疼我,干脆把海天让给我得了!”
“你敢!”身旁的婉清顿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着三分嗔怒、三分玩笑,还有四分不容置疑的认真,活像一只护崽心切的母鸡,警觉地捍卫着自己的领地。她的目光一下子从紧盯着的座机上面移开,转而盯住了钱理群,嘴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但目光却像两把锐利的钩子,直直地刺向钱理群,让钱理群看了竟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怎么着,理群,你这是想跟我抢儿子了?”婉清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轻轻点着钱理群的方向,“我告诉你,谁也别想打我家海天的主意。哪怕是天王老子想把他从我身边拐走,我也得跟他好好掰扯掰扯。”
瞧着婉清那看似一分玩笑实则九分认真的神情,平日里能言善辩、滔滔不绝的钱理群竟一下子乱了阵脚,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幸好这时可忻走了进来,她不慌不忙地拉过一把藤椅,挨着婉清轻轻坐下,先是没好气地白了钱理群一眼,接着便亲昵地揽住婉清的肩头,笑着开口说道:“哎呀,婉清,瞧你这护犊子的劲头!有你这样全心全意守护着海天,谁还敢有那胆子来打他的主意哟!况且了,就算是理群真动了认海天作儿子的念头,也得人家海天愿意认他啊!你瞅瞅你家海天,跟你和老苏相处的时候,那股子从心底透出来的亲昵,要不是有着血脉深处的那种天然的亲近与契合,根本就不可能表现得如此自然真切。我们在一旁看着,都忍不住感叹,这哪里像是认来的儿子,分明就是完完整整、毫无二致的亲生一家人嘛!这可是老天爷早早定下的缘分,哪能有他钱理群瞎掺和、乱插手的道理!”
“可忻说得对!”钱理群连忙应和道,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一般,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那副模样与其说是怕婉清生气,不如说是对自家那位“全能”妻子敬畏有加,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恼了她,“我那纯粹就是开个玩笑罢了,哪能真有那个念头呀?前几天可忻还想出了一个特别的称谓来形容你们一家人的关系呢,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她说你们是海天‘非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可不是嘛,既然是亲生的,不管有没有血缘这层关系,那都是这辈子紧紧绑在一起,打也打不走,拆也拆不散的了。”说着,他还偷偷瞄了一眼可忻的脸色,似乎在确认自己的这番话有没有让妻子满意,那小心翼翼的姿态,活脱脱像个犯错后急于寻求原谅的孩子。
婉清听着钱理群的话,眼神渐渐有些迷离,思绪仿佛飘远了,嘴里反复念叨着“非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这几个字,每念一次,嘴角的笑意便加深一分,显然对这个独特的称谓极为中意,脸上紧绷的肌肉也彻底松弛下来,恢复了往昔的平和温婉。片刻后,她的目光移到钱理群身上,见他那副如履薄冰的谨慎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后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说道:“理群啊,你可知道,我家海天前阵子在饭桌上还说起你们两口子的趣事呢。他那天去邮局给他父亲寄信,返程途中想去趟三角地,巧得很,在路上就碰见了你们。海天跟我们描述的时候,那画面感可强了——可忻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大步流星的,再看你,像个犯错的小孩子似的,紧紧挨着她,迈着小碎步,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念叨:‘是我弄错了,弄错了!你就别生气了!别生气了好吗?’海天在一旁瞧着,又惊讶又觉得好笑,心想着赶紧躲开这尴尬的场面,谁晓得还是被你一眼看见了。他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叫了声‘钱老师,师母’。这下可好,可忻一听‘师母’这称呼,脸色瞬间就变得冷冰冰的,二话不说就从海天身边径直走了过去。而你呢,一看可忻这态度,愣是没敢再多和海天说一个字,只是慌乱地点了点头,就匆匆忙忙地跟在可忻后面追了上去,那着急忙慌的样子,就好像生怕跟不上老婆的脚步。海天被你们这一出弄得晕头转向的,直到回家都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惹到可忻了。我和老苏当时在饭桌上听到这些,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老苏笑着给海天解释:‘你钱老师的妻子啊,最反感‘师母’‘钱夫人’这类称呼,以后你要是再见到她,可一定要叫“崔大夫”,这称呼一出口,她保准对你笑脸相迎。’”
话音刚落,一屋子的人立刻哄堂大笑。可忻边笑边轻轻拍着胸口,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神中还透着些许歉意:“真是不好意思。我就是再怎么使小性子,也不可能和一个不知情的学生较真,更何况还是海天。那天主要是和理群赌气,心里窝着火,一个没控制住就迁怒在海天身上了。海天没因为这个生气吧?”
“海天那孩子心胸宽广得很,这点芝麻大小的事儿,他根本不会往心里去。”我边说边轻轻摆了摆手,仿佛在挥去大家的担忧,“后来啊,我把你和理群的那些过往细细讲给海天听,还引得他大发了一番感慨呢。他颇为动容地说:‘我就说,爱情最美的样子有很多,但归结到底,“灵魂的契合与交融”肯定是最为关键的内核。您瞧,钱老师当年因害怕连累心爱之人而选择将感情深埋心底,默默不语长达十多年之久,而师母,哦不,崔大夫呢,就这么执着地等了他十多年。其实,等的不就是一个能与自己灵魂高度契合、心意相通的伴侣嘛。我想,哪怕钱老师一辈子都不袒露心声,崔大夫也一定会守他一辈子的。’”
此言一出,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可忻原本带着笑意的嘴角渐渐平复,她微微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回忆的波光,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海天年纪轻轻,对爱情的体悟竟如此深刻。他这一番话,倒是真说到了我心里。后来我也曾跟理群讲:‘你要是这辈子都不表明心意,那我就去下辈子等着你,到那时,你没有了家庭成分的枷锁,我也能等到我想到的结果了。’”
钱理群的眼眶微微泛红,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借此掩饰眼中泛起的泪花,深吸一口气后说道:“那个年代啊,家庭成分不好,感觉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我是真心怕可忻跟着我吃苦受累一辈子。我甚至想过,哪怕可忻嫁给了别人,我也决意不再找其他女人了。这并非只是为了可忻才选择独自生活,而是经历了那样深刻的灵魂交融后,实在没有那份激情与兴致,再去与另一个人从头开始相互了解,直至相伴余生。如今回想起来,我很庆幸最后还是向可忻袒露了心意,没有辜负她,也没有辜负自己这一辈子。其实咱们这一屋子人啊,个个都是如此,追求的都是精神层面的高度契合,灵魂深处的强烈共鸣。若没有这些,宁可独善其身,也绝不将就凑合。老苏是最有福气的,打从记事起就找到了灵魂伴侣。我和可忻虽说晚了些,但好歹也修成正果。只是我这个老师啊……” 说着,他的目光缓缓移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严主任,无声地叹了口气。
严主任一直静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叠着放在膝上,脸上又带着那丝淡淡的苦笑,听到钱理群的话后,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远方,像是在回忆那些逝去的岁月。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开口说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一个被岁月辜负的人。童年和少年时期就在颠沛流离中度过,青年时求学也是一路坎坷,在北大书还没读完就让我去当老师,到现在连个学位都没有。后来,各种风波接踵而至,我又始终不肯说假话,结果教学科研活动全被中断,还遭受了各种批判,一路被发配,从圆明园到鄱阳湖,那时候连自己的安危都难以保证,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个人的情感问题?只要见到女孩子,我都得赶紧绕道走,就怕连累了人家。等这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也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到了这个年纪,同龄人大多都已经成家立业,就算自己有那份心思,也知道没什么指望了。好在我没有完全辜负岁月,学习和研究一直都没放下,既然一生不能找到一个与之相契合的灵魂,总能在学问中寻得一些慰藉吧。”
说完,他微微摇了摇头,牵了牵嘴角,唇边的笑容更加苦涩,仿佛是一杯冲泡过度的浓茶,入口满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严主任过去那些遭遇的心疼和感慨。少顷,钱理群打破了沉默:“老师,其实您要真有心寻得一位伴侣,凭您现在的身份地位,虽已年过半百,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就拿您担任系主任这两年来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