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其学名为“拍照记忆”。据说人类在幼年时期大多具备这种潜能,然而随着年龄增长,拥有此能力者便寥寥无几,甚至被普遍视作一种“超能力”。万没想到,海天竟拥有这种“超能力”。那个心理医生由此还对海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几次三番要带着海天去测测智商,甚至笃定海天的智商一定和牛顿爱因斯坦不相上下,没想到却被海天以“智商只是起点,努力决定上限”的理由婉拒,那位医生为此还怅然若失了许久。不过,他们二人后来竟成了忘年交,海天还从他那里汲取了诸多心理学知识。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当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我,实在难以想象,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小伙子,究竟还隐匿着多少我尚未察觉的惊人天赋与潜能,仿佛他是一座神秘的宝藏,而我才刚刚触及到其冰山一角。
“那么,你对繁体字运用自如,对生僻字极为熟悉,就是幼时打下的功底了?”我又好奇地追问道。
“不错,”海天神色平静地回应着,“我是由祖父一手带大的。打从识字那天起,便是繁体字与简体字一同学习。那些生僻字,因祖父知晓其义,随口道来,所以对我来说,就像平常的常用字一样熟悉。其实在我眼里,笔画多的字反而比笔画少的字好认,就如同五官分明的人比面容寡淡的更易识别。我不敢说认识所有生僻字,不过自初中起,翻阅古籍时,倒真没再碰到过不认识的字了。
我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直视着海天,目光中满是惊叹与赞许:“海天啊,你知道吗?你简直就是为了研究古代文学而生的。仿佛你的每一个特质都与古代文学研究的需求高度契合。你对古籍的敏锐洞察力、超强的记忆力、对繁体字和生僻字的熟稔掌握,无一不是研究古代文学的绝佳助力。我敢断言,要是把古代文学作为你研究发展的方向,你将来必定会在此领域成为一代大家,为古代文学的传承与发展开辟新的天地。”
说来也怪,本来是一番肺腑之言,可话一出口,我竟莫名地紧张起来,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那种感觉就像恋爱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心仪之人表白,满心忐忑地等待着对方的“审判”一般。我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悄悄深呼吸,试图平缓加速的心跳,可藏在桌面下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起来。身旁婉清也瞬间坐直了身体,双手不自觉地揪着衣角,眼神中满是紧张与期待,目光在我和海天之间游移不定,仿佛她也置身于这场至关重要的“审判”之中。
海天倒是神色如常。他慢慢品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凝神片刻后,才平静地说道:“苏老师所言极是。咱们系研究古代文学的李教授也有类似看法。有一回我在图书馆查阅古籍,他就坐在我身边。大概是我翻书速度比较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与我交谈起来。这一谈竟一发不可收拾,他兴致盎然地把我拉到图书馆外的大草坪上,与我畅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我发现他特别笃信背书,认为古代私塾先生让学生背书的传统方法,既然能孕育众多贤才,必然有其可取之处。见我对诸多古籍烂熟于心,他便固执地认定我是背书造就的典范,还断言我祖父一定是深知背书的益处,才以此法教导我,让我对古代文学有如此深厚的理解。其实,祖父从未强制我背诵任何典籍文章,我今日的成果,都是受祖父与家庭文化氛围熏陶,耳濡目染所致。可任凭我百般解释,他却依然固执己见。后来他更是直接劝我:‘你天赋异禀,天生就是研究古代文学的料,不如拜入我门下,做我的学生,我定会悉心培育。咱俩携手,将背书之理传承发扬,日后你必能在这一领域功成名就。’”
“这老家伙,莫非想挖墙脚不成?”婉清拍案而起,脸气得通红,“就凭他,一肚子酸腐之气,还想……”
我连忙站起身,按住婉清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她这才愤愤不平地坐下,还余怒未消地叨咕了一句:“哼!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差点被婉清这有些不伦不类却颇为传神的比喻逗乐了,连忙轻轻拍了拍婉清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后转向一旁的海天。他脸上带着些许惊诧,却也似乎在努力憋住笑意。我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你师母这话有点过了。老李他呀,祖上传下的进士门楣,使得他对背书推崇备至,近乎痴迷,整日里都跟学生念叨背书的各种好处。可如今这社会风气浮躁,哪有几个学生能安下心,去逐本诵读那些晦涩难懂的典籍?就这么着,他教了几十年书,愣是没一个学生,哪怕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学生,肯去践行他那背书之法,这事儿让他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儿。如今碰到你,那还不得跟寻着稀世珍宝似的?其实他那法子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只是在运用上太过刻板僵化了。海天呐,就凭你那超乎常人的记忆力,你不妨试试这背书的法子。不过别只盯着古籍,近现代的、当代的,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的,只要是你觉得堪称经典、对你有帮助的作品,都可以用你那独特的沉浸式记忆法,把它们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如此一来,你的思想与灵魂便能如同茶叶浸润于水中一般,在这浩如烟海的经典著作里,持续吸纳其中的精华韵味与深厚滋养,逐渐沉淀出犹如顶级茶汤那般醇厚悠长的智慧与深邃悠远的思想境界。咱北大图书馆藏书丰富,不过有些书本科生是借不了的。你要是相中了哪本,只管来找我,我给你批条子。如果批条子不顶用,你就把书名告诉我,我亲自出面跑一趟。只要是能外借的书目,就没有我弄不出来的。当然了,有些珍贵典籍是不外借的,你要是想看,我就带你过去,说你是我的助手,他们也不会为难你。如此一来,图书馆里文史类的书籍,就没有你看不着的了。还有我书房里的书,只要不是善本孤本,你喜欢哪本都可以直接借走,要是善本孤本,你就挑个时间过来读,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就行,哪天都可以。要是你对其他教授珍藏的书籍感兴趣,我也能给你牵线搭桥,就凭我这张老脸,大概率也能满足你的愿望。”
海天脸上的诧异和笑意逐渐被一种深深的感动取代。“谢谢苏老师!那我明天再来,今天就先回宿舍了。”他边说边站了起来,把脸转向婉清,声音很低,却字字诚恳:“师母放心,倘若我选择古代文学为专业发展方向,只能投入苏老师门下,绝对不会师从他人。”
婉清立刻笑逐颜开,我也悄然松了一口气。我们二人一起把海天送至门口,瞧着他的身形渐渐没入那夜色笼罩下竹影摇曳的竹林深处。关上院门后,婉清方才回过味儿来:“老头子,不对啊!海天说‘倘若’他选择古代文学专业为发展方向,才一定拜你为师,那是不是说,他也没准儿不选古代文学当专业啊?”
“你才弄明白啊!”我走过来揽住婉清的肩膀,“事关自身的前途与发展,海天才不会在入学两个多月就仓促决定呢!如今万里长征只走完了一半儿,路漫漫其修远兮,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婉清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走了一半儿也比别人强。他们还傻乎乎的原地踏步呢!尤其是那个李老头子,就他那两下子,还惦记着抢咱们家海天?做梦!现在可好,干脆无路可走了吧!”
听到“咱们家海天”这几个字,我心中猛地一动,一种难以名状的温馨和酸涩涌上心头。再看婉清,一脸的稀松平常,似乎根本没发现自己用了这样一个亲密的称呼。我悄然叹了口气,揽着婉清向卧室走去。
接下来的几天,海天依然是每晚六点准时扣响竹吟居的大门。阅读一个半小时后,婉清亦准时端来三杯清茶,我们三个人就围坐于小圆桌前品茗畅聊。婉清大概是把家里的茶和茶具都研究了个遍,每天端上来的茶和茶具都不重样,而且搭配得恰到好处。海天的确如他所言,只能品出西湖龙井这一种茶。但其他的茶,他也能品出其独特韵味,并一语道出其精髓,仿佛能读懂每一片茶叶背后的故事和心思。一次当我把自己的这种感觉告诉他时,他竟虔诚地说:“每一种茶都有自己的灵魂,读懂了灵魂,才是真正品透了这杯茶。”
一句话犹如一颗石子投进我的心湖中,泛起层层涟漪。我终于体会出海天品茗与他人的不同之处了。太多人或牛饮解渴,或附庸风雅,却从未真正用心去聆听茶叶的低语、去感受它们的精神世界。而海天却能以如此纯粹之心与茶对话,能在这小小的一杯茶中发现一个宏大而深邃的灵魂天地。这是一种怎样的敏锐与宁静,能让他超脱于世俗的浅薄认知,直抵事物的核心与真谛!
期中考试的前一个晚上,海天终于看完了整本宋刻本《楚辞集注》。合上书的一刹那,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欣喜与畅快在眉眼间晕染开来。此前在字里行间探索时的那股子热忱劲儿,此刻都化作了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我深深了解,那是一位真正求知者得偿所愿的喜悦与满足。当婉清端上茶后,他第一次以一种放松的姿态靠在藤椅上,仿佛在这宁谧的夜晚终于与千年的古韵相拥,身心尽浸于满溢的愉悦与心灵的安适之中。
“苏老师,”他突然问道,“竹吟居匾额上的题字,可是出自一山先生的手笔?”
“哦?”我眉梢轻挑,带着一丝意外与赞许应道,“你居然看出来了。”
他笑了起来,笑意中带着几分快意,像是心中的推测得到了印证:“一山先生乃浙江三门县海游人,和我家同宗同源。他比我祖父年长二十三岁,曾和祖父一道参加甲辰恩科的科举考试。祖父落第,他却幸运地高中了。之后祖父与他往来频繁,我父亲的名字还是他给取的呢。听祖父说,一山先生的诗才相当出众,文采也是极好的,而且对草书极为喜爱,他的执笔方式很独特,五指并用,运腕犹如拨镫,所作皆为纯草,绝无行草混杂,却笔笔精妙,无一字不可辨识。我家里就收藏着他的好几幅墨宝。我第一次到竹吟居的时候,就感觉匾额上的题字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笔势虚实结合、气韵雍容大气,极似一山先生的风格,只是落款题跋模糊不清,所以当时没敢冒昧询问。”
我忽然想起与海天初遇的那个阴雨天,海天送我回竹吟居,他瞧见匾额时,眉宇间似有轻微波动。大概那时便瞧出了端倪。“没错,匾额上‘竹吟居’三字,正是一山先生所题。说起来,‘竹吟居’这名字,也是一山先生所取。”我缓缓放下茶杯,陷入往昔的回忆,“一山先生曾任京师大学堂经科、文科提调,就如同现今北大文学院教务长,是北大的元老级人物。那时祖父刚买下竹吟居,邀他前来赏玩。和祖父一样,一山先生一眼就相中了小院独特的格调。它不像北京大多数宅院是规整的四合院,没有倒座、垂花门与影壁,那一带灰瓦白墙与周遭竹林相互映衬,更多了几分江南的情致。许因它曾是圆明园的一部分,而圆明园汇聚天下建筑精华,才让它保有这般独特的风貌。大约是这份独有的江南韵味触动了一山先生的乡愁,他当即挥毫,为小院题名‘竹吟居’,祖父遂制成匾额悬于此处。可惜在那动荡的年月,一山先生虽已离世十七载,他的著作、手稿、诗文、笔记,乃至手书对联、屏条、扇面以及所藏诸多名家书画、手札,仍难逃厄运,被视作‘旧物’毁于一旦,就连他常用的‘臣章梫印’印章,也被投于颐和园后湖。竹吟居的匾额自然难以逃脱厄运。那时竹吟居已被强行没收,我也无力回天。他们将匾额上一山先生的落款题跋生生刮去,题字也有所损坏。多亏如晋一句‘留下当罪证也好’,匾额才得以留存至今。如今岁月悠悠,转眼已过八十余载,匾额本早该更换,可是一则没有找到适合题字之人,二则心中尚存眷恋不舍之念,所以迁延至今。”
海天沉思片刻,徐徐说道:“苏老师,依我之见,这匾额还是尽早换了好。一方面,一山先生留下的遗物本就不多,这块匾额越发珍贵,如今挂在门外,风吹雨打,恐怕损坏会更为严重,理应妥善收藏。另一方面,这匾额是用草书题写的,可竹吟居外翠竹环绕,竹影摇曳,安静祥和,灰瓦白墙之间满是江南的婉约韵味。我认为隶书古朴厚重、典雅大方,和这清幽的环境更配。要是换成隶书重新题写,恰似雅士着素裳,于宁静中彰显文韵悠长。而且还可于匾额两侧配以楹联,匾额与楹联相得益彰,更能增添竹吟居的雅致情调和文化底蕴。”
我心中暗自赞同,轻轻点头说道:“你所言颇有几分道理,只是这题匾之人,着实难寻……”言至此处,心中蓦地一动,抬眼望向海天,“海天,你莫不是在书法上也下过一番功夫?听你方才所言,好似对书法颇有研究呢。”
海天那你摆了摆手:“说研究太过了,不过确实是费了不少心力。祖父在姑苏城素有几分名气,人称‘诗书画三绝’。我自小练字,初识便以毛笔入手,楷、行、隶、草、篆各种字体也都学过。祖父平日对我极为宽和,唯独在书法教导上特别严格。他说我天性活泼好动,只有书法能磨炼我,让我性子沉稳些。所以书法上,我虽说不上精湛,但也算有几分根基。”
身边的婉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