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刻起身,满脸皆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哎呀,那可太好啦!海天,干脆你就给我们提个字儿得了,回头再编一副对联,我们过些日子就找人给做好了挂上去,指定比外人写的强不是?”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和海天都怔了一下。海天急忙推辞:“这断断不可。我这书法,不过平日闲时练笔,聊以遣兴,难登大雅之堂。苏老师德高望重,竹吟居匾额这般重要之事,当请书法名家题字才是正理。”
婉清把手一摆,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名家不名家的?竹吟居就是咱自己的家!名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人贴心!竹吟居这匾额,我看就你题写最合适!”
海天双颊悄然晕染上一抹窘迫的潮红,声线也略显局促:“师母抬爱了。我哪里算得上家人?只不过是苏老师的一个学生罢了。承蒙苏老师垂青,得以聆听教诲,却万万不敢以家人自居……”
我赶忙向婉清投去一个颇为严厉的眼神。她这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在兴奋之中,竟将心底那份隐秘的渴望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无形中给海天增添了不少压力。好在她脑子转得快,急忙巧妙地把话拉了回来,竟让人丝毫察觉不出破绽:“学生咋啦?学生起码也算半个自家人嘛!在大学校园里头,好多时候学生和老师比家人还亲呢。就说司徒雷登校长吧,晚年瘫在床上,老婆没了,儿子又不在身旁,还不都是靠他的学生傅泾波照顾了十多年,给他养老送终。我跟你苏老师没儿没女的,你又是他最钟爱的学生,我们不把你当自家人,还能把谁当成自家人呐?再说了,学生给老师题字的事儿可不少见。欧阳修住的地儿的匾额,还有那个有名的醉翁亭,大半都是他学生苏轼给题的呢!海天呐,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给我们题的字儿,我们有可能用,也说不定不用。但不管用不用,我们都知道你一定不会多心。可要是请那些名家来题字,题完了我们哪敢不用啊,就算有不满意的地方也只能硬着头皮挂上。这也是我们考虑老长时间也没请什么名家题字儿的原因。所以我们今儿找你题字儿,那是真心实意没把你当外人,打心眼里亲近。可你今儿要是不答应,可真就把我和你苏老师当外人了。”
我不禁在心中暗暗竖起大拇指,婉清这番话圆得堪称完美,不仅巧妙地化解了先前的尴尬困窘,还不着痕迹地驱散了海天内心的局促与重荷,让他能以较为轻松自在的心境重新考量。海天似乎也悄然松了一口气,脸色恢复了正常,似乎还带着点动容。“师母这么说,那学生就献丑了。”他微微拱手作揖,语气谦逊有礼,“不知这里可有笔墨纸砚?”
“有有有!”婉清连声说道,“你苏老师平时也爱写上几笔,这字儿没见长进,家伙事儿倒是准备得挺讲究。”说着她打开了书房的一个柜子,里面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一应俱全,且皆是品质上乘。湖笔的笔锋尖齐圆健,徽墨散发着淡淡松香,宣纸纹理细腻,端砚质地温润。
海天走上前去,目光在这些文房四宝上一一掠过,最终挑选了一支中号的湖笔,取来一张三尺整张的宣纸。他在那宽大的书桌上,将宣纸轻轻展开,四角用镇纸压实,使其平平整整。随后,他拿起徽墨,在端砚中缓缓研磨,墨锭与砚台相互摩挲,发出细微而有节奏的声响,不多时,墨香四溢,墨汁浓稠适宜。
海天凝神片刻,深吸一口气,提笔悬腕,身姿挺拔而专注。他先以隶书写下“竹吟居”三个大字,笔锋游走间,蚕头燕尾尽显古朴韵味,每一笔画都蕴含着力量与劲道,笔画粗细变化自然,结构严谨端庄。写完大字,他略微停顿,思索片刻后,又挥毫题下一副对联——“闲处携书花下坐,兴来得句竹间吟”。这次却是用行书书写,流畅洒脱,字与字之间呼应连贯,仿佛一气呵成,笔墨浓淡相宜,尽显雅致与才情。最后,他又在落款处写上“海天敬题”四个字,然后笔锋一收,缓缓放下毛笔,双手抱拳,又是一句:“献丑了。”
我踱步上前,细细端详海天的字,只看了几眼,就不禁为之折服。我不敢说自己是书法的行家,却能看出海天无论是隶书还是行书,其字在遵循书法传统法度之余,又隐隐蕴含着海天自身的独特风格。如“竹吟居”三个字,横画犹如壮士托梁,竖画仿若苍松挺立,撇捺之间尽显豪迈豁达,笔画转折处虽刚硬却不失圆润。字体结构宽博质朴,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大气,毫无雕琢的匠气与浮华。而那副行书对联,既有着行书飘逸洒脱的妙处,又于笔画的起承转合间彰显出的独有的大气与洒脱,每一个字仿佛都被赋予了灵魂,或灵动跳跃,或沉稳端庄,观之令人不禁拍案叫绝。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字如其人”。海天的字,就是他灵魂的投影啊!
婉清也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吸着气,两只眼睛都看直了,好一会儿才拍手叫好:“哎呀,海天,这字写得简直绝了!你可别嫌师母俗气,我对书法这玩意儿也不太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就是瞅着这些字,觉得每个字儿都像活了似的,怎么看都看不够。行了!我拍板儿了,咱竹吟居就挂它了!本来嘛,学生给老师题字,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儿,旁人也没啥可议论的。哎,海天啊,等你啥时候有空了,也帮我们给那凉亭和七间屋子好好琢磨琢磨,取个名儿,再编一副对联,到时候都给挂上,那咱们这竹吟居可就更讲究了!”
“真的,海天,你那吟诗作对儿,也是小时候打下的功底吧。”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这幅对联不仅对仗工整,平仄相谐,韵律优美,还特别符合我这竹吟居的特点和主人的情趣,字里行间亦能真切感受到那深厚的功力与超凡的才情,绝非泛泛之辈所能企及!”
海天微微欠身,谦逊地摆了摆手:“苏老师过奖了。我自幼受祖父的耳濡目染,吟诗作对不过是些最基础的文字功夫,只是工整罢了,谈不上什么才情。天色已晚,,明日还要期中考试,我回去也要养精蓄锐,就不在此打扰了。书房里那本《昭明文选》我先借走,考试过后再来归还。”
说罢,他向我们微微鞠了个躬,抱着那本《昭明文选》和那个厚厚的笔记本向门外走去。我和婉清照例把他送到门口。即将分别之际,我突然叫住了他:“海天,我和你父亲,究竟谁更年长些?”
海天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踌躇:“我父亲是四二年出生,属马。苏老师的意思是……”
我拉过海天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海天,你师母说得在理。我和你师母相伴多年,无儿无女。与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难得脾气秉性都相投。你是我最珍视的学生,也算是我们的半个……家人了。”我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没敢把心底最渴望的那两个字倾吐出来,“我虚长你父亲六岁,如果不嫌弃,以后就叫我一声‘苏伯伯’吧。往后这竹吟居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想来就来,不论何时来,我与你苏伯母都会满心欢喜地迎接你。”
说完这番话,我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海天。海天原本平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动容,眼神里似有波澜在轻轻荡漾。他轻轻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用心咀嚼这突如其来的温情与接纳。片刻,他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质朴且真诚的笑容,那笑容干净纯粹,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与虚情假意。他的双目明亮而坦然,直视着我的眼睛,爽快地叫了一声:“苏伯伯。”而后,他转身面向婉清,同样真诚而亲切地唤了一声:“苏伯母。”
“哎!哎!好孩子!”婉清接连应道,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她接过海天怀里的书和本子,随后紧紧握住海天的另一只手,眼眶微微泛红,眼中似有晶莹的泪光在闪烁:“海天啊,你这一声喊,可把苏伯母的心都给叫暖了!明天的考试你可别太有压力,就放松心态去考,不管考成啥样都没关系。那些老师出题可刁啦!就算没答好也别往心里去。反正还有期末考试呢!再说了,就凭你那本事,我琢磨着及格肯定没问题,可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别太苛求自己就行。”
海天用力地点着头:“放心,我记住了!”他双手微微使力,将我们的手又紧紧握了一下,似在传递他内心的触动与感激。随后,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来,接过婉清递过来的书和本子,深深地望了我们一眼,突然畅快地笑起来。那笑容如春日遍洒原野的阳光,灿烂而明媚,毫无保留地宣泄着内心的喜悦。他大声说道:“苏伯伯,苏伯母,再见!”言罢,他对着我们用力地挥了挥手,接着转过身,沿着那条碎石子铺就的蜿蜒小路轻快地跑了起来,背影仿佛都透着一股自在与洒脱,脚步轻盈,似要将满心的愉悦都挥洒在这一方天地间,不多时,便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只留下那一串串轻快的脚步声在空气中回荡。
我和婉清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然后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的某种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婉清的脸上挂着如释重负的笑,笑容中满含着欣慰,一双眼睛格外明亮,亮晶晶的眸子里倒映出我同样笑容满面的模样。我微微仰头,望向那片浩瀚无垠的夜空。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可我却觉得那深沉的夜幕仿佛化作了一块巨大的绸缎,轻柔地覆盖着这充满温情的世界。
哦,今天的夜色,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