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难以为继,无奈之下只能将家中珍藏变卖以解燃眉之急。祖父看到这书的时候,就觉得纸张墨色精美雅致,排版疏朗,字体秀丽有力,凭他的经验,断定这肯定是元刻本里的精品,于是毫不犹豫出重金买下。后来又仔细研究了书上的版式风格、题跋印章,最终确定就是元刻本的《梅花百咏》。苏老师要是想看,等我放假回家给您带来便是。要是您想了解书里的内容,我在闲时给您慢慢默写出来即可。”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震撼之情难以言表。那《梅花百咏》元刻本,乃是古籍中的稀世珍宝,多少学者梦寐以求却难觅踪迹,而海天竟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放假便可带来,仿佛这绝世孤本不过是寻常读物。这一份底气与淡然,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更令我惊愕的是,他竟称可将书中内容闲时默写出来。这意味着他对那本书早已烂熟于心,能精准无误地复刻。想那古籍大都文字浩繁,晦涩难懂之处甚多,他却能做到如此境地,其用心之专、研读之深,该是何等惊人?“海天,”我忍不住发问,激动之下竟有些词不达意,“你……真能带来?你父亲会同意吗?”
“苏老师,您大可放心,我了解我父亲,他一定会同意的。”海天神色间满是自信与笃定,“而且我家孤本善本也有一些,自我幼年起,便在祖父的悉心教导下,深谙阅读与保护古籍之道。携带途中,我定会慎之又慎,绝不会出现一点闪失的。”
我眼眶不禁微微发热,内心被一股暖流所包裹。海天的坚定与担当,还有他对文化传承的尊重与守护,如同一束光照进心底,让我深深感动于这份赤诚与真挚。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把他引到书房一隅,那里有一张宽大古朴的书桌和两把椅子。书桌上方,悬垂着一盏古铜色的吊灯,其灯罩呈穹顶状,灯光自灯罩内倾泻而出,那是一种柔和而静谧的暖黄色光线,静静洒落在书桌上,晕染出一方安宁的小天地。
我转身走向书房角落那个古朴的梨木柜橱,从其中隐秘的暗格内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方盒。盒身纹路若山水画卷,细腻而流畅,边角处镶嵌着几缕银线,于低调中彰显着不凡。我轻轻掏出一把黄铜钥匙,缓缓插入盒锁。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开启。只见那本珍贵的宋刻本《楚辞集注》静卧其中,书页微微泛黄,却散发着古朴的墨香。我戴上一副质地轻柔的鹿皮手套,然后郑重地从盒中捧出那宋刻本《楚辞集注》,缓缓走向书桌。书桌上已经被我铺上一层厚实的锦缎垫子,这垫子是我特意为翻阅古籍所制,其质地柔软,能防止桌面的细微磨损对古籍造成伤害。我轻轻捧起古籍,将其放置在锦缎垫子上,然后小心地翻开扉页。然后,我转头看向海天,示意他可以开始过来阅读了。
海天走过来,先仔细地端详了一下古籍的装帧与版式,随后也从自己的衣袋里取出一副手套。那手套的材质似是某种特殊的丝绸,不仅与手部紧密贴合,且极为灵敏。他小心地戴上手套,然后坐在椅子上,轻轻将双手放在书页两侧,以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书页边缘,力度恰到好处,既能顺利翻页,又不会对纸张造成任何损伤。他缓缓翻开一页,目光随即落在文字上,如虔诚的朝圣者凝视着圣物一般,呼吸平稳而轻柔,仿佛生怕自己的气息会惊扰到这些古老的文字。我暗暗点头,这是个阅读古籍的行家,我大可放心了。于是,我悄然行至书桌另一侧,捧起一本典籍,亦专心研读起来。
时间如涓涓细流,悄然无声地逝去,我与海天皆深深沉溺于文字汇聚而成的浩瀚海洋中。我于阅读间隙,偶尔会抬眸凝视海天片刻,只见他全神贯注于书中,对我的目光毫无觉察。我发现,他翻页之际,动作虽然缓慢慎重,然而阅读速度却并不迟缓,竟与现代文阅读的速率相差无几,好像书中那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众多生僻的汉字以及晦涩难懂的词语,都没有对他的阅读构成丝毫阻碍。其间,他不时取出那本厚重的本子,用以记录些什么。书写之时,他极为细心地将本子平稳置于腿上,以防不慎触碰到珍贵的古籍。我冷眼旁观,悄然瞥了几眼后,不禁大为惊诧,原来他所记录的,竟是宋刻本《楚辞集注》与 1979 年古籍出版社发行的《楚辞集注》二者之间的差异之处。他甚至还极为细致地标注出两个版本的章节和语句顺序,并在存有不同的地方,皆添上了醒目的标识。可令人疑惑的是,他手中并没有有 1979 年的那本出版物以供参照啊!
“海天,”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与关切,轻声问道,“是否需要我为你找来一本 1979 年古籍出版社的版本,以便你对照阅读呢?”
海天抬起头来,仿佛刚从千年书韵的意境中走出来。“谢谢苏老师,不用了。”他温和地摇了摇头,“书桌上的物品过多,对古籍的妥善保护恐有不利,待我真遇到拿不准的时候,再来劳烦您吧。”说完,他便再度低下头去,又埋头于古籍之中。
我不由得又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满是震撼与狐疑。听他话语之意,竟好像已将那 1979 年出版的版本内容全然铭记于心,仿佛那整本古籍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这怎么可能呢?如此浩繁复杂的内容,他却能这般云淡风轻地随口道出,就好像这对于他而言,不过是如呼吸般的寻常之事,这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我对他的好奇愈发浓烈起来,不禁又瞥了一眼他的本子。没错,就我看到的内容而言,的确是两个版本之间的差异之处,他的记录和标注都准确无误。此外,我还留意到,他居然使用繁体字记录,且书写速度相较简体字竟毫不逊色,仿佛自幼便习惯了繁体字的运用一般。我深知,北大的古汉语与古文学课程,课本皆以繁体字编排,还包含众多生僻字,初涉此领域的学生往往有“读天书”之感,尤其是先秦文章,仅是查字典便需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能够顺畅读完文献的学生少之又少。然而海天却能在繁体字与简体字之间游刃有余地转换,读写生僻字如同对待常用字一般轻松,其阅读水准,与我们这些长期浸淫于古文字的专家学者相比,也毫不逊色。这哪里像是一位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新生”啊!
书房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婉清端着三杯茶款款而入。“海天啊,你都看了老长时间书啦,快歇歇眼睛,尝尝咱竹吟居的茶。”说着,她把茶轻轻放到书桌旁的一张小圆桌上,然后在圆桌旁的一把藤椅上坐下。
我也缓缓起身,微笑着对海天说道:“今天就读到这里吧,想读的话明天再来。来,陪我和你师母喝杯茶,咱们仨聊聊天。”
海天顺从地站起身来,小心地合上古籍。待我把古籍捧回原处,装入木盒之中,并细心锁好,放回暗格里后,他才摘下手套,放到衣袋里,然后和我一起走到圆桌旁,在另外两把椅子上落座。
我端起茶杯仔细端详,哟,居然是西湖龙井!而且瞧这品相,无疑是极为上乘的珍品。茶叶在水中徐徐舒展,芽叶匀整,汤色嫩绿明亮,恰似春日里的一汪碧潭,澄澈诱人。茶香袅袅升腾,清新雅致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呵!婉清可真是费了心思,不但将家中珍藏多年、素有“茶中翡翠”美誉的狮峰龙井取出招待,连茶具都精心挑选。那仿羊脂玉的白瓷茶杯,质地细腻温润,触手生温,杯壁薄如蝉翼,近乎透明。杯身上精心绘制的翠色竹纹,与杯中碧茶相互映衬,更显高雅精致,足见其用心之至。我不禁感叹,这个婉清啊,为了招待海天,可真是下了大功夫了。
海天没有急着端茶,而是凝神品味着空气中丝丝缕缕的茶香。“幽而不淡,有豆香与嫩竹的馨气,这是西湖龙井啊!”他轻声感叹着。见我已将茶送至唇边,他才从容端起茶杯,先是专注凝视那澄澈的茶汤,随后轻启双唇,缓缓送至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微微闭目,似乎在细细品味茶汤的滋味。片刻后,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抹亮色:“没错,西湖畔的柔风细雨皆融入这浅浅一盏之中,是我们江南的味道。”
我不禁对眼前这个青年刮目相看:“海天,没想到你品茶也是个行家啊!”
“哪里哪里!”海天连忙谦逊地摇了摇头,“我也就能品出龙井一种茶罢了。祖父极爱品茶,尤喜龙井,受他熏陶,这狮峰龙井我也喝得多了,不过今天却感觉味道略有不同,仿若蕴含着一种别样的甘洌,与清新的豆香完美融合,使那馥郁的甘甜经久不散。这是我以前从没品过的滋味。”
我不禁竖起了大拇指:“高啊,海天!你品到的,正是我这竹吟居的独特韵味。其实竹吟居的茶韵,大半要归功于院子里的那口老井。没有人知道那口老井存在了多久,祖父购置这个院子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老井深幽,井壁爬满岁月的青苔,井水却清澈如镜,不含丝毫杂质,仿若天赐的灵液。其水温常年恒定,无论酷暑严寒,触手皆是一片清凉宜人。这井水有一股独特的甘冽,轻抿一口,那股清甜便在口腔中散开,直沁心脾,却又毫无甜腻之感,仿若山风拂过味蕾。用来烹茶时,它能最大程度地激发茶叶的香气与韵味。竹吟居泡茶,从来不讲究那些繁冗的茶道,就是把茶叶往茶杯里一放,再用这烧开的井水一冲一泡。也怪了,无论哪一种茶,经它这么一浸润,生命仿佛立刻苏醒过来,茶香更为醇厚,每一道茶汤也都变得更加饱满浓郁。我的祖父和父亲都因为这口井而爱上了品茶。尤其是父亲,哪怕是经济最困难的那三年,他宁可忍饥挨饿,每天也不能断了品茶。说实话,那时也买不到什么好茶,但即使是廉价的茶叶,经此水冲泡后也会脱胎换骨。咱们北大的老教授们都开玩笑地说:‘即便是咱老北京的大碗茶,入了竹吟居,亦能化为上品啊。’”
海天静静地听完了我的这番话,微微垂下了头,仿佛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中透着一丝明悟:“苏老师,您这番话说得太好了。我想,您竹吟居的井水对茶而言,就如同品德与学识之于人。这口老井的水,虽平凡无奇却有着神奇的魔力,能让廉价的茶叶在浸润中脱胎换骨,恰似人在良好品德的熏陶与知识书籍的研读中浸润,汲取力量。人不论出身是否平凡,只要让自己在品德修养的‘清泉’里长久润泽,于知识的浩瀚海洋中持续浸泡,便能像茶叶浸于井水那般,于其间寻得自我,冲破自身局限,散发独特魅力与价值,在岁月流转里,酿就如香茗般醇厚悠长的人生况味与深沉内涵。您说对吗?”
我不禁被海天话语中的深刻哲理而折服。这孩子,仿佛有着能洞穿表象的目光,于生活的琐碎细微之处,在那些常被他人视而不见、匆匆略过的平凡事中物,发现隐匿的奥秘与美好,又拥有一颗能与万物共鸣的心弦,无论是自然的轻吟浅唱,还是人间的烟火气息,都能触动他内心深处的柔软,进而感悟出深刻的哲理与真挚的情感。
“海天啊,你能有此体悟,这茶当真没白品。”我不禁慨叹道,“多少人在这竹吟居喝过茶,却很少有人像你这般,在品第一口茶时,就将竹吟居茶的韵味与深意品透。这敏锐的感知与深邃的思考,实在难得。”
“不过,海天,”我微微一顿,旋即话锋一转,道出那个整晚在我心头盘桓、苦苦思索却始终未解的疑惑,“你这超乎常人的记忆力究竟是如何练就的?听你所言,仿佛那 1979 年出版的整部《楚辞集注》都深深烙印在你脑海之中,甚至连家中所传的《梅花百咏》都能不差分毫地默写出来。平常与你交谈之际,各类经典你也总能信手拈来,如数家珍。我实在好奇,你这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本书、多少篇文章啊?”
海天平静地笑了笑,诚恳地说:“苏老师,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就能记住这么多书和文章,好像只要我认真读过一遍的书,就能在脑子里留下深刻印象。要是再仔细研读两三遍,每一句话就像在脑子里扎了根一样,永远都不会忘。您或许难以想象,我竟然还能凭着这份独特的记忆力,在仓促间完成近乎不可能之事。记得有一次,小学升旗仪式的时候,本来负责升旗讲话的同学生病没来,巧的是那天还有上级领导来检查,校长没办法,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当时距离讲话就只有五分钟了,我赶紧把那篇一千多字的讲话稿用心看上一眼,神奇的是,那一页一页的文章像拍照似的,一一在我脑海中成像,连标点符号都清晰可辨。我上台后就照着脑子里的‘照片’去读,没想到还真顺利完成了任务。不过,这种依靠瞬间强记完成的内容,终究只是昙花一现,短短数日之后,那些内容便会烟消云散。只有那些真正用心去研读和思考的东西,才会如同一棵棵参天大树,在我头脑和心灵中深深扎根,茁壮生长,无论如何都忘不掉了。就如您之前提到的《楚辞集注》和《梅花百咏》,以及我家中诸多的藏书,自我幼年起就反复阅读,都不知读了多少遍了,自然也就牢牢记在心里了。”
天哪!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记忆,我着实前所未闻。后来,一位北医的心理学医生告诉我,这般奇妙的记忆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