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秋雨蒙蒙的清晨,在临湖轩的一番长谈之后,我明显地感受到海天和我们的关系亲密了许多。每日清晨的未名湖,我们相遇依旧,交谈亦如往昔般倾心,然而那丝丝缕缕的亲密却如春日暖阳下悄然蔓延的藤蔓,在不经意间已将我们紧紧缠绕。
在以前的日子里,海天虽然也礼貌有加,但绝大多数时候都保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距离。而如今,他与我们交谈的话题却不止局限于学术探讨与人生感悟,而是像对待亲近的长辈一般,与我们分享一些学习与生活中的趣事。他会兴致勃勃地讲起历史系某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操着一口浓重的家乡方言授课,同学们都听得云里雾里,半节课下来居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教授兴致一起用英语讲解时,大家反倒觉得理解起来更为顺畅,一致要求他用英语授课。他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当时同学们面面相觑、而后恍然大悟的模样,一边模仿着教授的方言与英语,那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分别之际,他不再只是匆匆挥手道别,而是会短暂停留,目光中竟有几分不舍。在恭顺而亲热地回答婉清那絮絮叨叨的叮咛后,他还会轻轻叮嘱我们一些日常小事,像“苏老师,师母,最近感冒的比较多,您二老要注意防范”等。有时,他甚至会提前知晓我们的需求,比如在我们未提及口渴时,便默默递上一瓶温热的水,那水温恰似他对我们关怀的温度,不烫不凉,恰到好处。
这种亲密,宛如静水深流,于无声处滋润着我们的心田,让每一次相聚都弥漫着家的温馨与安宁。我和婉清都惊喜于这样的变化,心中喜悦之感如秋菊逸香,丝丝缕缕悄然沁入肺腑,那份欣慰足以慰藉岁月。然而,海天却依然未曾提及到竹吟居拜访的意向。有好几次,婉清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邀请他的话语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被我及时巧妙地制止住了。看着婉清越来越沉不住气,我不禁轻轻拉过她的手,低声警告道:“婉清,你可千万要忍住,别莽撞行事。海天有他自己的考量,咱们要是逼得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你说我能不着急吗?”婉清忍不住嗔怪道,“就这好小伙子,满世界也找不出几个。万一哪天别的教授也发现了他的好,动了心思把他抢走可咋办?我这心里呀,就像揣了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生怕哪天早上起来,就再也见不到他跟咱们一起散步聊天了。”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自信满满地说:“老伴儿,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你看海天现在对咱们的态度,那眷恋和情感牵绊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他跟咱们在一起的时候,那种自在和亲近也是装不出来的。其他人就算想把他抢走,也没那么容易。咱们就照常跟他相处,我相信,海天心里是有咱们的,他迟早会主动到竹吟居来的。”
果然,仿佛是冥冥中的一种呼应,几天后,海天在和我谈话的时候,终于主动提起了竹吟居。
“苏老师,”他微微顿了顿,目光带着一丝好奇与期待,沉吟着说,“您家里是不是有一本宋刻本的《楚辞集注》?”
“哦,你怎么知道?”我有些诧异地扬了扬眉。
海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些许的腼腆:“我以前曾经听祖父说起过,宋端平二年朱熹的孙子朱鑑的刊本《楚辞集注》是目前宋本中年代较早且最完整的一部。祖父对其神往已久,只可惜一直无缘得见真容。昨日我在图书馆看书时,发现一篇文章中又提及了此书。文中盛赞它是研究楚辞的最佳善本。我一时心动,便去询问咱们图书馆是否有收藏,哪怕只是影印本也好。可管理员告诉我,馆内并无此书,仅有七九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版本。但他又透露,听说竹吟居的书房中珍藏着原版,所以我才冒昧一问。”
我微微点了点头:“我家中确有此书。它堪称竹吟居的镇宅之宝,如今已是海内孤本了,而且至今未曾有过任何影印版本流传于世。你……是不是对它感兴趣,想瞧上一瞧?”
海天微微俯身,目光诚挚且满含期待:“苏老师,不瞒您说,我确有这样的想法。我之前仔细研读过七九年古籍出版社的《楚辞集注》,现在特别想看看宋刻本,想知道它和之前那本到底有何差异。宋刻本历史更为悠久,距朱熹的时代更近,其珍贵程度不言而喻。不过,我也清楚这是海内孤本,极为难得,如果您有什么顾虑或不便之处,尽可直言,我完全能够理解。”
我低下头思索片刻,才缓缓开口,语调平缓而慎重:“确实,宋刻本一向以精美、稀有及珍贵而闻名于世,你或许也听过‘一叶宋版一两金’的说法。尤其这本《楚辞集注》为海内孤本,竹吟居向来将其妥善珍藏,从不外借,也极少示于旁人……”
正说着,我忽然感到婉清在背后使劲掐了我一把,那劲道,好像要把我的肉生生揪下来一般。我强忍着疼痛,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但既然你如此热切期盼,那每晚六点到八点,你可以来竹吟居书房研读此书。那时正好是我与婉清日常读书之际,你前来也不会有所叨扰。”
海天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抹难以抑制的狂喜:“谢谢苏老师。那我今天晚上就去拜访可以吗?”
“今天?”我眉峰微蹙,眼神里写满了惊讶与关心,“海天,你可知道,离期中考试不到一周了,你真不打算好好准备一下?
“考试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海天笑着解释道,“我本来也没有临阵磨枪的习惯。大一的课程不多,又都是些基础学科,我心里还是有些把握的。祖父生前对古籍研究极为痴迷,我自幼受他影响,对这宋刻本《楚辞集注》有着难以抑制的好奇与向往。对于我来说,还是研读这珍贵的孤本要紧。”
“那……好吧!”我点了点头,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隐忧。这孩子,怕是还未深切领略到北大考试的严苛程度。与宽松自由的学习环境截然不同,北大的考试,其严格程度近乎苛责。考题不但难度颇高,且极为灵活多变,如果对知识没有深入透彻的理解和掌握,仅靠死记硬背,怕是连试卷半数的题目都难以应对。尤其大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试,为了给在北大宽松自由的氛围中渐渐迷失方向的新生们一个下马威,题目出得道道刁钻古怪,即便是基础学科,想要及格也不容易。不过瞧海天的天赋与平日的勤勉劲头,过关应无大碍,只是若想斩获高分,恐怕还颇具难度。但我也未再多加劝阻,毕竟,许多道路终究得由年轻人自己摸索着走,哪怕其间会遭遇挫折,也算是成长中的宝贵经历。
“不过,海天,”我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道,“竹吟居自有它特定的规矩。通常而言,这里是不接纳学生的,你呢,算是破格。但要是来做客,就得遵循我们的‘三不准’:不准迟到,这是最基本的守时要求;不准吸烟,要维护室内的清新环境;不准送礼,这一条尤为关键,是坚决不能触碰的底线。只要触犯一次,那可就对不住了,今后就只能谢绝你的到访了!”
“没问题!”海天满口答应,“我上午第一节还有课,得抓紧去吃饭了。您放心,晚上六点我会准时出现在竹吟居,绝不爽约。”
“别听你苏老师的,哪有那么些个穷讲究?”婉清白了我一眼,带着些许嗔怪,转而笑容满面地冲海天说道,“海天,你啥时候来都行,早点儿晚点儿都不打紧。除了送礼这事儿绝对不行,其他那些个规矩,就当它们是耳旁风,吹过就散了,在竹吟居咋舒坦就咋呆着,只要你来,我跟你苏老师就打心眼儿里高兴。”
海天一下子就笑起来:“多谢师母厚爱。入乡随俗,竹吟居的规矩怎么能因我而破坏呢?好了,不多说了,我得走了,晚上见!您和老师回去时留意点,风大,别着凉了。”说完,他微微鞠了个躬,转身大踏步地离开了。
婉清紧紧盯着海天高大的背影,直至他彻底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接着,她轻轻拍了拍胸口,长舒一口气:“哎呀妈呀,可算成啦!你是不知道哇,刚听你文绉绉地叨咕那一套,可把我吓得不轻。就怕你犯迷糊,脑子一热乎,直接把人家给拒了,咱这好些天的忙活不就打水漂了嘛!还好你还算机灵,脑子没被驴踢了。”
我嘿嘿一笑:“我哪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呀,要是真把他拒之门外,你还不得拔了我的皮?在你心里啊,一百本海外孤本都比不上一个海天。”
“那可不!”婉清嗔怪地白了我一眼,“他要是能成为咱俩的……哼,别说看那孤本,就是把它给撕了扯了都没事儿。不过老头子,你为啥非得让他六点来呀?五点咋就不行?干脆就让他在咱家吃晚饭,我给他弄点顺口的,不比在食堂吃强多了?”
我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太过热情会给海天压力,把他从咱身边推走。我让他在咱们读书的时间来,还特意叮嘱他遵守竹吟居的规矩,就是想让他以平常心来拜访,这样他才不会有负担,以后也能常来常往。我可警告你,今天海天来了,你可别太热情了,连水果都别端上来。咱们尽量别打扰他,让他安安静静在书房看书就好。”
婉清面露难色:“连水果都不能端?那用什么拴住他的心?等他看完你那本《楚辞集注》,是不是又不来咱们这儿了?”
“书啊!”我自信满满地说道,“海天嗜书如命,我那一屋子书就够吸引他的了。对了,还有咱竹吟居的茶,我就不信他不动心!”
婉清歪着头思忖片刻,旋即连连颔首:“老头子,你这话在理。海天那孩子,可不是靠区区一盘水果、一顿饭就能笼络住的,得用你们文人墨客钟情的那些玩意儿。书倒也罢了,可咱竹吟居的茶,那可是独一份儿,出了这地儿,他上哪儿找去?走,咱赶紧回竹吟居拾掇拾掇,再挑上几样家中的顶级好茶,免得临时慌了手脚,在海天面前失了体面。”
“瞧你慌的,至于吗?”我不禁哑然失笑,“咱家每天被你拾掇得够利落的了,还有那茶,哪一样不是极品?还用得着挑?海天没来你都手忙脚乱的,这要登门拜访,你不得乱了阵脚?”
“你这老头子,懂什么!”婉清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我这是重视,哪像你,表面上装得风轻云淡,心里头啊,指不定比我还在意呢!”言罢,婉清便脚步匆匆地往家赶去。
我微微昂首,无奈地摇了摇头,旋即不紧不慢地踱步跟上。金风飒飒,秋日的暖阳倾洒在身上,虽有凉意拂面,但我的心间却盈满了融融暖意,仿佛有一股温热的细流在心田缓缓淌过,为这略带萧瑟的秋日添了几分温情。
晚上六点,海天果然准时扣响了竹吟居的门。早就守在门口的婉清不等他敲第二遍,立刻把门打开。得益于我这一整天的苦口婆心,她好歹克制住了内心汹涌澎湃的热情,简单寒暄几句后,便任由我引领海天前往书房。海天确实如我所料,未携任何礼物,仅带着一支钢笔与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踏入小院,他便被眼前的景致吸引,目光徐徐扫过那小巧的凉亭、七间散发着古朴韵味的房屋,以及正房前那两棵风姿绰约的西府海棠,目光里满是欣赏与好奇,却只是默默将一切尽收眼底,未发一言,亦不过多停留,安静而乖巧地随着我步入书房。
进入书房,海天的目光瞬间被林立的书架牢牢锁定。书架从地面高耸至天花板,书籍层层叠放,紧密无间,宛如一片由书构筑的浩瀚森林,人置身其中,顿觉自身渺小如微尘。与偶尔前来的学生不同,他没有懵懂好奇地四处张望,而是带着行家的敏锐与笃定,精准地将目光落在那些珍稀版本和极具学术价值的古籍上,眼神由最初的惊叹转为深深的敬畏与炽热的欣喜,脚步也不自觉地放轻,似乎生怕惊扰这片知识的圣地。
我心中暗自赞叹,这孩子定是见过大世面!他家藏书想必极为丰富,寻常书籍难以吸引他的目光。“海天,感觉如何?”我轻声试探,“可有你心仪的典籍?”
“嗯!”海天轻点下头,“祖父藏书虽多,但论数量与珍贵程度,仍不及此处。不过,我家中也有几部祖上传下的善本孤本,祖父最珍视的便是那本《梅花百咏》。”
“什么?你家竟有《梅花百咏》?”我不禁失声惊呼,“可是元刻本?”
“正是。”海天神色平静,语气却难掩一丝自豪。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海天,你可知此书的价值?它传本极少,清乾隆修《四库全书》未收录,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倪灿与卢文弨《补辽金元艺文志》、金门诏《补三史艺文志》均未著录。时至今日,知晓其内容之人也是寥寥无几,更别说目睹古籍真容了。我一生研读古籍,却也对其内容一无所知。而元刻本更是稀世罕见,你家若藏有此书,极有可能是孤本了。”
海天点点头,然后平静地娓娓道:“苏老师所言极是。听祖父讲,这本书是他在民国初年,于海宁的一个旧书摊偶然碰到才买下的。当时卖书的大概是某个落魄家族的子弟,家道中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