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远进了按察使司,一路走进去,每个牢狱里几乎都有两三个人,手上拷着枷锁,扒着牢狱的门望着他。
穆远问道:“这些人的案子定了吗?”
专管牢狱的吏目奉承着笑道:“回穆公子,这些是近一月来刚抓的罪犯,案子原是在高拱大人手下的,这不大人出事之后,就暂且搁置了。”
穆远看了眼牢狱门口放着的发了霉饭菜,皱了眉头:“既然案子还没查,也就是这些人中也有身家清白的可能性,疑罪尚且从无,现下只能称之为嫌疑人,而并非直接以罪犯视之,馊掉的饭菜全部倒掉,重新换。”
吏目瞪大了眼睛,心道这人是不是有病,在这和罪犯发什么慈悲!但心里这么想着嘴上也不敢说,只好应着。
穆远一路走进来,心里却疑虑更甚,道:“我听说各地被判处流刑的罪犯一般都会被发配到此处服从劳役,修筑堤坝的河道有数百人,这些人一般安置在何处?”
“军籍的犯人一般就在军流所,散处的犯人一般不固定,河州这边大小工程上百个,小的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散处的流犯名册可还有?”
“呃——”,那吏目结结巴巴,眼神躲闪,“这是由专管官负责的,小的不知。”
“死于永安堤坝劳役的那些人,你可知是谁?”
“……小的不知。”
“有几人你可知?”
“小的、小的也不知。”
“你——”穆远冷眼睨着跪在地上的人,可他哪有什么职务惩治他。
“问他有什么用。”闫慎用丝帕擦拭着手指,从门口处走来,身后跟着长风,长风接过了帕子,又给他递过了一本发黄的册子。
“大人,你怎么——”
闫慎应当是比他来的早的,他一看长风手里还提着油纸包装的点心,心里便了然了。
“不说真话的人,就不该这样问,”闫慎根本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而是盯着地上的人,“长风,押入牢狱。”
“大人饶命,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吏目看着闫慎要走了,跪在地上拉着穆远的衣服,想起穆远对那些人罪犯的态度,跪求道,“穆公子,您大发慈悲和大人求求情,小的不是不说,是真的不知道。”
“举非其人、稽误文书、应奏不奏、贻误公事,”穆远敛了眉,俯身凑近,语气不善道,“是谓玩忽职守,依律罢官,笞五十。”
吏目瞪大了眼睛,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穆远拂袖起身,吩咐道:“带下去。”
他知道牢狱里面的手段,又有些不放心地回头叮嘱道:“一切听命令行事,若有擅动刑罚者,同罪。”
穆远刚一进内监,只见闫慎一脸严肃地吩咐着长风什么,他进来之后,长风依旧是表情冷漠地擦着他肩膀走了。
圆悟身着囚衣,双腿盘坐,长髯乱成一遭,和穆远那日所见端坐大雄宝殿的几乎不是一个人。
那人见他进来之后,稍微朝着他欠了欠身子,却没有起身。
他拖着沙哑的嗓音道:“这位公子,别来无恙。”
穆远走到闫慎身边,淡淡回道:“不愧是遁入空门的人,身陷囹圄,依然心胸开阔。”
圆悟双手合十道:“公子说笑了,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心是安的。”
闫慎依旧没有看他,只是朝着圆悟扬了扬下巴:“此人功夫不低,要让他受伤应该没有那么容易。”
“嗯,我当时也怀疑是不是他另有目的。”穆远知道闫慎在问他,走近了几步,侧首看到圆悟盘坐之下腿上的血迹,这人的腿是被打断了吗?他刚刚本想再说什么,一瞬间又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圆悟丝毫不遮掩地叹声道:“若是碰到公子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武功再高强的人也难逃受点小伤吧。”
闫慎闻言,视线落在穆远身上片刻。
穆远不以为意地朝他笑了笑,摆摆手道:“别听他胡说,我不过小施苦肉计而已。”
圆悟微微摇头:“可贫僧以为以一条胳膊作为代价,莫不是亏了些。”
“……”
“顾左右而言他,可不是认罪的态度,”闫慎移目,冷冷道,“你为什么在古塔,柳祥瑞和你什么关系,你有什么动机杀他?”
“这是他咎由自取,”圆悟垂着眸子,转动着手上的佛珠,他闭上眼睛道,“十二年前,贫僧担任地方巡视刺史,当时还未入佛门,行至河州时恰逢第一批永安堤坝的材料运到此处,柳祥瑞与王拱、朱从胥官商勾结,私吞拨款,十万两白银,我当时年轻,也是鬼迷心窍,就帮他们掩饰了去。”
闫慎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剑鞘,盯着他的神色,问道:“两年后,你就辞了官职,为什么?”
圆悟抬眼望着他,顿了半刻,又低首道:“因为他们太放肆了,他们觉得不够,四处兼并土地,敛财成性,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柳祥瑞更是凭借着这些不义之财富甲一方。”
穆远敛眉道:“他们威胁你?”
“是啊,我想脱身,我想自首,”他长长地叹了声气,“可他们将我困死在河州,所以我就想杀了他们,好在老天有眼,王拱死了,柳祥瑞也死了,就剩下一个朱从胥了。”
他冷笑一声:“今日我说了,他也就到头了。”
闫慎眸色黯淡,向前走了几步:“红纱你作何解释?为何要用这件事?”
穆远下意识皱了眉,侧首看向闫慎,只见他脸色白得可怕。
“红纱不过障眼法罢了,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圆悟抬起沉重的眼皮,静静望着闫慎,“至于为什么要用这件事,掩饰而已,只是巧合。”
“但往日种种譬如往日死,此事既是传言,还请大人勿要挂怀,往日恩怨往日已了,人还是应当向前看。”他思量后又补充道。
闫慎不动声色拿起一把匕首,行至圆悟跟前。穆远方才听两人说话是不是曾经认识,现下疑虑未过,惊愕又起,他去止住闫慎的手,却被闫慎一把甩开。
闫慎眸中闪过一丝冷色,开口道:“原话奉还。”
语毕,匕首随手一掷,将圆悟衣摆上的一只蝎子刺穿。
他轻轻拂了手,转过身去:“你还有什么遗言,说。”
圆悟眼里晦涩不明,道:“贫僧想问大人,你我是否曾经有缘见过?”
“不曾,”,闫慎止了步子,回首清淡道,“我不认识你这样满心仇怨的人。”
圆悟闻言笑了。
***
今早闫慎走的时候虽然有些负气,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因为这些贻误公事,出了大门没多久,穆远就被安排了任务。
说来也是,到这里已经三日了,案子的进展确实令人堪忧。
可闫慎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穆远心道可能是这次案件牵涉到他的过去,所以难免分人心神,这个时候他就得帮他,也不能如此坐以待毙。
“大人,那我去了河道,你去哪里?”
“你还有何事?”
“我就是想着,我对慈恩寺附近比较熟悉,若是那边有需要查的事情,我可以过去。”
“不用,依安排行事。”
穆远认出那是去慈恩寺的方向,他在身后道:“大人真不需要我去?”
闫慎止住了步子,回头,神色凝重:“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穆远一愣,闫慎从未和他提起过那些事情,分明是不想别人知道什么,此时若是他就这么说出来,恐怕只是加深别人的创伤。
他思量片刻道:“没什么,就是担心你安全。”
闫慎沉默了会儿,说了两个字“不用”,就转身走了。
穆远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闫慎都会回应,可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以前的话,他可能还会使个性子不说话,但眼神表情都替他说了。
而现在似乎在变。
系统上的黑化值已经稳定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事件才会被激发。
至于好感值,穆远已经发现了,用好感值根本无法准确判断闫慎的状态,因为有时候他明明做的是对的,比如不与他肢体接触,好感值理应上升,却不知怎么回事在下降。再比如,现在闫慎明明在疏远他在生气,可好感值还是在上升?!
这究竟是怎么算的!
这落后的系统,还不如关了算了!
于是他就将好感值这一栏屏蔽掉了。
正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却瞥见桌案上放着的油纸盒子,是长风给闫慎带的早点。
怎么忘在这里了?
他又摸到自己怀里的糕点,几步走到桌边,低垂着眼,将所有点心都装到盒子里。
盒子里是板栗糕,许是人看见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心里即便再有阴霾,也会消散一些。
他早上出来得着急,只给闫慎带了甜点,但坦白说他自身是不太喜欢吃甜的,他喜欢吃带点咸味儿的。就比如这个板栗糕,江南这边一般有咸甜两种口味,可他想都不用想,闫慎肯定买的是甜的。
早上吃甜的,嘴里随后会酸酸的,他是有些受不住。
穆远将盒子绑好直接带走了。
***
永安堤坝的河道是非常宽的,降雨停了几日之后,水势稍微平缓了些。
自从来了河州之后,事情一件接一件,穆远都未曾来过河道这边,望着这个福泽后代的工程靠着人工搬运石头泥土一点一点垒砌成形,心中不免生出一些感慨来。
远处崔行舟站在那些役工身边,向他们比划解释着修筑图纸,即便这些里面有些五大三粗没读过书的人还是不明白,崔行舟也不恼,反而笑了笑让身边少年再解释一遍,颇有耐心。
他站在那些人中间,就像是为官者双脚踏着泥土上。
“崔大人,堤坝工程一切可顺利?”穆远望见他后面那人脚步虚浮,忙道,“小心——”
崔行舟刚转过身来,身后一个役工就一不小心歪了一下脚,崔行舟赶忙弯腰搭了把手,将人扶了起来。
安顿好后,崔行舟和身旁的少年徐徐走来,少年恭谨地作了一礼,正准备传话的时候,穆远笑着摆了摆手:“小公子不用,我能看懂你家大人的意思。”
少年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回头正好对上崔行舟笑着的眼,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作礼道:“多谢穆公子,那你和我、我家大人聊,隋玉就先告退一步了。”
穆远打量着这少年,长得很白净乖巧,说话也斯斯文文、性情颇好,只是比崔行舟挨了半个身子,身上却有些崔行舟的影子,有时候崔行舟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他的意思。
想必是在一起生活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