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百尺危塔,秋色凄凉。
他听见自己道:“阿捷,来哥哥这里,娘心情不好。”
说着从里衣摸摸索索掏出来,一层一层剥开糖衣。
“哥这里有糖,牛乳味的,你最喜欢的。”
“不!我就是想吃糖葫芦!”终究还是小孩子气,又哭又闹,拉扯之下把他剥好的糖打掉到了地上。
看着地上沾了灰的糖,小孩眨着眼睛,搓着手嗫喏着叫了声“哥”,却更加难过了。
“阿捷听话,别胡闹,”身旁站着一红衣女子,她见状深深吸了口气,“我们等会去睡觉,你睡着了阿娘给你去买粥。”
“不要,我只想吃糖葫芦!”
小小的身躯拉扯着娘亲的衣摆,脸上尽是说不上的委屈,嚎啕大哭,在地上胡乱滚着,把从府中穿出来的那件白色锦缎小袍弄得脏乱。
“我就要爹爹的糖葫芦!那个小公子就有……”
闫慎的心立刻就揪紧了,他立刻捂住弟弟的嘴,小声道:“别说话阿捷。”
女子看向孩子的眼神逐渐变得凉薄、哀恸、绝望。
她慢慢俯下身去,像死尸一样,每个动作缓慢而沉重,双手紧紧掐着幼子的双肩,喃喃道:“阿捷,告诉娘,你刚刚说什么……”
孩子再也说不出话,只是狠命地哭着。
“娘,你别生气,阿捷、阿捷他就是太饿了。”他跪下挡在弟弟面前,用力掰扯着女子的手,但八岁的孩子,气力怎么都比不过一个大人。
那女子一手把他推倒在地,他的后颈重重地磕在地面的倒刺上,划出一道狭长狰狞的口子。
此时此刻,他的母亲,忽而狂笑,忽而悲怆。
“你刚才说什么!说啊!你说啊!”单薄的臂膀被她像木偶一样猛掐着,一把将阿捷提起,抵在围栏边上。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不许在蒋府乱跑乱动!”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又把孩子的身体压出栏外,“不许把自己弄脏!”
真的是气急了,一手掐着幼子的手都开始颤抖。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手上的劲又紧了十分,“你没有爹!”
“娘!娘!!!你别这样,阿捷不是故意气你的!”他看着弟弟悬空的身体,哭着喊着爬过来。
“求你了娘……你弄疼阿捷了!”踮起脚都够不到女子的手,却怎么都拉不动她的臂膀,只能跪着抱着她的腿,一声又一声求着他。
然后他听见他娘说:“我们本来就安稳了,你为什么要捉那只百灵鸟……”
语气平静又疯狂。
刺骨的冷风刮起她脸庞杂乱的发,忽而吹落一行清泪,抚开了攥得发白的指尖。
“娘——”
“阿捷!!!”
弟弟的哭喊尖叫如同嘶哑又悲痛的雷声划破天际,活活撕开一道血淋淋的疤。
他猛扑向栏杆,却连衣角都没能碰到,只抓碎了一地夕阳。
明明百丈高的塔,地上铺陈开的血就直直刺入他的眼里,那么清晰。
他看见那女子转过头来,唤着他的小名,却要来抓他,流下的都是带血的泪。
他向后跑,拼命向后跑,可她的声音总是绕在他的耳边……
无论在这个梦里走过多少次,都是筋疲力尽的,嗓子是哑的,心脏都是疼的。
直到他听见有别的声音在唤他。
“闫慎?”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还有人在这里!
那人唤了他好多声,替他冲散了身后的声音,他站在黑暗里,寻思着,他认得这个声音,从没有人这么珍重地唤过他。
他还抱过他,那人填着他心口,像他小时候最喜欢的那只猫儿,软软的,想再抱一抱……
可现实里这只猫儿现在很头疼。
穆远半跪在闫慎旁边,刚刚说着说着就睡了,睡得这么快他就知道这人身上没盖什么,不放心才翻窗进来看。
现下一看,何止是没盖!光着脚,就穿了件里衣,抱着身子靠着门缩成一团。
穆远方才叫了很多声,闫慎只是皱了皱眉没说话,应该是睡沉了,看样子还做梦……噩梦了。
穆远凑近道:“闫慎,我们去床上睡好不好?”
正当他以为闫慎听不见,准备将他搀扶起来的时候,闫慎却动了动,虚虚睁开眼望了望他。
这是清醒了吗……
“嗯,”闫慎喉间闷哼了声,又闭上了眼睛,竟然向他伸出两只手,像小孩子要抱抱一般,拖着长长的尾音说,“……好。”
这样子,看来还是没清醒。
穆远愣了愣,胳膊比脑子转得快,不自觉的揽住他的胳膊,刚一揽住,闫慎就攀上他脖子,整个身子就贴到他怀里,他一瞬间手都不知道放到哪里!这……到底要不要叫醒,好纠结啊。
可他看了看闫慎的脸,对方眉心竟然舒展了下来,噩梦过了吗,安睡了吗?身上怎么这么冰?
他又不忍心把他叫醒了,算了,还是抱吧,反正闫慎不知道。
于是他将人抱住。
可关关难过,他没谈过恋爱没结过婚,自然也没抱过人。现在闫慎搂着他脖子,他该怎么抱?
迎面直接抱起来的话,那腿放哪里,跨腰上吗?
穆远到抽一口凉气,摇了摇头,这这这有点奇怪。
犹犹豫豫间,终于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将闫慎的头靠在自己的右肩上,搂着腿弯,把人抱起来了。
闫慎看着高挑,但是很瘦,他勉勉强强能抱得动,不过从门口走到榻前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距离远倒不是煎熬的,煎熬的是闫慎的小动作好多……他真想知道他到底做什么梦了!
还没走几步,闫慎环着他脖子一再收紧手臂,朝着他怀里一个劲儿钻,头发抚着他脖颈,怪痒的,像羽毛挠着他心里,他竟然不争气地……脸有些热。
他平复着呼吸,轻声道:“大人别蹭。”
话音刚落,怀里的人真的不动了。
穆远大脑也是有些空白,反应有些慢,竟然都没想到一个睡着的人怎么会这么听话。
他把人放在榻上,轻轻取下胳膊,生怕惊醒了他。
可当他刚一松开手,像是胸口突然空虚了一样,闫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可穆远思量着,只要躺下了躺实了就好了。
可正当他扶着他的脖颈放在枕头上的时候,不小心压着闫慎的衣服,脖颈的衣领又往下落了些,闫慎平日衣服穿的很严实,恐怕是捂的,这脖颈白的有些晃眼,穆远目光一滞,赶紧移开了眼。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给闫慎拢了拢后领,颇有君子修养,挑着指尖拽衣服,生怕非礼碰了人家。
心里七上八下间,他余光突然看见一道淡淡的疤,约莫有十公分长,一直从后颈延伸到衣领下,时间应该是过了许久,疤都已经褪成了淡棕色。
可就是消不掉。
“还有个大一点的孩子,大概七、八岁吧?我听说那孩子的脖子上都被他娘拿刀子划了那么长一道口子,满脖子的血。”
他突然想起这句话。
穆远的手突然滞在了空中,神情愕然,却没有作声,只是眉心紧锁,指尖有些发颤地轻轻抚摸着那道疤,一遍又一遍问自己,是真的吗……
“你过来一些。”
“你别走远。”
“鬼鬼神神,不可能。”
“我小时候来过江南,跟别人学的。”
耳边都是闫慎不经意间与他说过的话,他却当时不以为意。
一直忧扰他的疑虑突然散开,不是拨云见月的明朗,而是沉入了另一个谷底,他心里像是被什么蹂躏一番,疼极了。
所以,不是听说过,不是旁观者,竟是经历过吗……
他深深换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呼出,像是抱着小孩一样,轻轻地拍了拍闫慎的背。
“大人,我不走,你睡吧。”
他给闫慎刚盖好被子,闫慎就卷着被子朝床榻里侧挪了挪,看着就像是梦里调整了下睡觉姿势。
床榻外侧空出一大片,一天一夜没合眼,任是谁,都有躺下的冲动。
穆远坐了很久,轻轻叹了口气,又凑身上去给闫慎把被子盖好。他在榻边又坐了一阵,又侧头看了看闫慎,又给他掖了掖被子。
就在最后一次的时候,他发现闫慎即便睡着,眉间也淡淡地有一些痕迹,似乎有不安,让人忍不住想要抚平。
他抬指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惊喜地发现竟然真的舒展开了。
他就着这姿势合衣躺了下来,闫慎是朝着他睡的,羽睫轻覆着,呼吸安静平稳,或许是身体回了暖,双唇上也带上了些血色。
他一边看着他,一边想到,慈恩寺里,他不该把他的手松开去那边的。
尸体坠落在他面前,被别人把伤疤拿来装神弄鬼,他该有多难受。
古有闫慎者,狠厉暴虐。史书对他那样评价了,世人也就那么认为了。
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怎么可以仅仅用只言片语的褒贬来概括?
对于他人的经历,除了那人自己,其他人永远没有资格去盖棺定论。
所以一切都不是无本之木,对画皮的偏执如此,难以归家亦是如此。
过往到底是如何一刀一刀把人雕刻成这样。
穆远怔怔望着他,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起来,落在池子里,打在蕉叶上,他起身熄了蜡烛,又轻身平躺了回去。
四周都黑了下去,唯留一点点月光透过窗子照在地上。
许是因为今晚见了血,他闭上眼很久也没能睡着,平躺着心脏一下一下地鼓跳,实在让他觉得心慌。
他抱着双臂还了个姿势,背对着闫慎,右侧卧睡。
可他躺了一会儿,雨越下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大。这个床榻很宽,刚刚翻身过去,都能感觉背后都有些凉意。
他突然觉得会不会离身后人太远,闫慎会不会夜半被雨声吵醒,想要伸手却碰不到他?
他稍微向后挪了挪身子,挪了一点,后背就轻轻贴到了身后人的额头。
还好,原来不远。
他闭上眼睛,不知什么原因,竟然也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