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穆远已经等到了后半夜。
远星稀散,晚风吹落了些许柳叶,打着旋儿,从张扬起势逐渐落寞平息了下来。
他站在木门灯火之下,脑海里却一直萦绕着许挽月的话。
以前只是觉得闫慎本性其实是好的,而这份好,是对任何人都一样的,没有差别的。即便是他,如若他们之间将来出现了隔阂,闫慎也可能在未来哪一天像处置任何罪犯一样,找个理由就将他杀了。
他想过的。
所以他每次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都是,或许不会呢,那自然最好。
若是会也无妨。毕竟活着是那么回事,死了也只不过一刀子,他在这世上本来就一个人,来去自由,无人牵念,即便死了也不过风消逝了一样无声无息。倒不如稍微做点有价值的事,为他人殉身证道又何妨。
人活着总是为了一些念想,而他除了系统任务,好像也没有什么念想。而不管系统让他救的人是谁,这人能回馈给他多少,他都不在意。
所以他原本没想在闫慎身上奢求更多的。
可过往种种,今日所闻,他能不能认为,闫慎还是有些重视他的,是这样吗?
这些事桩桩件件虽然很小,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真的很重要。
那他能不能再走近一步,不是萍水相逢、各怀心思的过客,而至少是个可以说话的挚友。
思绪浮动间,不知等了多久,天微微下起了毛毛细雨,他终于听见有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闫慎骑马的速度非常快,到了府衙门口立刻翻身下马,根本不停歇,他一边疾步走着,一边略带喘息地吩咐道:“今晚出入慈恩寺的人员名册放到书房,然后告诉长风将圆悟带到提刑按察使司,河道还有事情要处理,让朱从胥速来见我。”
正当他要进门的时候,身后被人一把拉住了手腕。
“大人。”
闫慎又蹙起了眉心,眼神如浸了冰,冷冷望着他:“怎么,还要我说一遍?”
他使劲想抽出手腕,穆远手下也使了力气。
穆远凝注着他,目光流转过他的眉心淡淡的痕迹、侧脸刮蹭的细微伤口、脖颈上的泥,他道:“慈恩寺相关人都已经控制起来了,人员进出名册都已经整理好了,古塔我也已经探查过了,朱大人刚去了柳府安抚其家眷,长风去了后山寻你,没找到,刚刚去例行讯问,现下应该到了崔行舟府上。”
闫慎怔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他的满腔怒意,还有点无理取闹,好像都被人揽到了怀里,一点也发作不出来了。
他许是觉得自己言重了些,嗓音轻缓道:“……走吧。”
他想走,可没走动。穆远还站在原地紧紧拉着他,他正当要回头问究竟是何意,那人却先他一步开口。
“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大人身体若是不适,好好休息便是,我在这里。”
闫慎望着他,默了好久,别开了头,极力望着远处的门庭,呼吸有些颤抖道:“……我没有不舒服,我只是——”
他喉结微动,想说什么,但却先簌簌垂下了长睫。
这是不准备说了。
穆远走近一步,抬手将轻轻闫慎翻乱的衣襟折好,微微抬眸,声音低缓温和:“没事,不想说便不说,那我能不能问一个小问题?”
闫慎怔然道:“问……什么?”
穆远握着衣襟的手没有松,反倒轻轻将闫慎往自己跟前拉了拉,他道:“大人方才是去哪里了,怎么还弄了泥在身上?”
“……没有。”
“那大人说这是什么?”他抬手在他脖颈上抹了一下,想给他看看。
闫慎突然感到他脖颈间一瞬而过的温度,下意识抬手去捕捉,闫慎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松开,反倒指尖微不可察地又往那人手心的温热处探了探。
现在他好像只能思考一件事,有点木木的,顾不上其他。
他垂眸看了一眼,双唇微动:“这不是。”
“好,你说不是就不是。”
穆远手心方才传来的冷意让他微微一愣,他回握了他的手,问道:“你很冷吗?”
闫慎抿紧了唇一言不发,穆远就安静地等着他,没有催促,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冷白如玉的脸映在昏黄灯火之下,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下,眼眶却清晰可见的有些微红,委屈的样子看得穆远心口一紧。
额前几缕碎发打湿了些,他好像是忍了很久,眸子里才小心翼翼地流落出几分情绪,他抬起眼望向穆远的时候,视线却不经意间落在他脖颈上的伤。
是他弄的。
看起来很深,他刚刚下手竟然这么重吗?他不知道,他感觉到鞭子划过了什么,以为只是挨了一下,但没想到会真么重。
他刚刚什么都顾不了,像是疯了一样,脑子里乱哄哄的,眼里除了那猩红,什么都看不到。
太莽撞了,不能把情绪宣泄在别人身上,不该这么不小心,不该这么放纵。
北风把细雨吹向他的脸,却好像扎透在他的身体上,难受、自责、羞愧全部搅翻在心里,竟成了想要给自己几巴掌的怒意,手下的力度逐渐加大。
他努力平复着呼吸,低下头,却看见自己的衣袍上的血。
是方才摔死之人的血。
脑子里轰然响起熟悉的孩童哭声,尖细的哭声像巨石砸在空谷里,震得他耳膜发疼,心脏如同踩空般倏忽一紧。
“大人……闫慎?”
“你别管我!”闫慎的脸色发白,毫无征兆地将穆远猛然推开,吼出了声。
他木然地退后了几步,又望着对方的眼睛,低声重复道:“……别管我。”
穆远向后趔趄了几步,被闫慎突如其来的反应惊了一瞬,又很快平和下来,目露忧色道:“闫慎,你怎么了?”
闫慎紧紧攥着衣袖,眼中惊恐万分,穆远想要上去搀扶,却被他用力虚虚地推开,一路步履蹒跚地疾步走向府内。
他扶着门框,一踏进去就门反锁上,几乎是魔怔一般扑到水盆旁,用力搓洗着袖口的血,可是就是洗不干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都是血,洇开一片一片,衣襟上也有,靴子上也是……
一瞬间全身的血好像倒流到脑里,他咬紧下唇,指尖颤抖着解开腰带,将外衣从身上狠狠扒了下来,他用力攥紧像是想要撕烂,可撕不烂,又狠狠地摔在几米开外的地上。
他死死盯着地上,一步一步后退,直到背后抵在门框上,冷意从脚下传来,他才像是寻到了倚靠一般,无力地顺着门滑坐下去。
风从门缝往里涌,一阵阵刺在他的后颈上,里衣单薄,后背也冷冷的。
他把头埋在双臂之间,眼泪最终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从刚刚依稀可以听见些声响,到现在的一片无声,穆远的触碰着门缝的手指悄然收紧,他能感觉到自从今日说了慈恩寺,闫慎的反应就不太自然。
不是一般人的惊讶恐惧,而是逐渐沉默下来。
他是不是之前就听说过,又或许他曾经也是人群中的见证者之一。
所以今晚他要他靠近点,是在害怕吗?
穆远没有推开门,默了片刻,他顺着木门坐了下来。
史书告诉他闫慎不会死在十八岁,但没告诉他,明明是少年心里却这么苦。
而他能做什么,他深知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因为苦痛,若是能仅仅靠宣之于口就释怀,那世界上就不会有遗憾了。
他望着满月穿出云层,又在蓦然之间被云层所掩盖,秋雨点点滴滴落在阶前,池中荷花的花瓣又落了一片。
“大人,你能听得到我说话么?”
没人回应。
“眼下正值夏秋之际,我听说人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晚上会睡不着觉,闫慎你会吗?”
外面的人还在说话,声音落在他耳里,闫慎双手环抱着腿,下巴抵在双膝上,他想说话,但只能发出很小很小的声音:“……会。”
穆远侧了侧头,能听到有些动静,但根本听不清闫慎到底说了什么,但他能确定是一个字。
他放松了语气,温声道:“没事,我在这里,今晚不会的。那你给身上盖件衣服,闭上眼睛,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肯定能睡着,好不好?”
没有听到闫慎说话,但他知道他在听。
穆远笑了笑,拖着很长的音调“嗯”了声,道:“给你讲个我在书上看到的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小孩,他从小就长得很可爱,几乎见了他的大人们都很喜欢他,可唯独他的父母不喜欢他,于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就离开了他。”
里面的人突然问道:“天底下,这样的人多么?”
穆远道:“不知道,但我希望不多。”
“那他恨他们吗?”
“或许恨过吧,时间太久了,我记不清……书上是怎么写的了。”
里面的人再没有说话。
“那我继续说了啊~”
穆远一身轻松地叹了口气,继续道:“那个小孩从小就和祖母相依为命,就住在一个小村子里,十年寒窗,他比任何人都努力,后来成为了村子里学识最渊博的人。你不知道,他从小就一身正气,小时候就爱打抱不平,长大后就更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于是他就苦读律法,四处为那些受苦的百姓鸣鼓平冤。”
他打趣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许是因为经历有相似之处,闫慎转过了身子,侧耳靠在门上,睁着眼睛认真听着,喉间“嗯”了声。
“直到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个案子,受害者是一位被强/奸的年轻姑娘,他见过那位姑娘,原本一个很爱笑的人,却因为这样的不幸变得郁郁寡欢、心死如灰,于是他想还她一份公道。就没日没夜地搜集证据,调查真相,想将凶手绳之以法。”
“后来呢?”
“后来,”穆远轻笑了声道,“后来他当然成功当庭指控了凶手的罪行,凶手被判处应有的刑罚,那位姑娘也逐渐开朗起来,最后坚强地活了下来。”
闫慎听着他轻快的语气,怀疑这人是不是改了故事,他问:“真的吗?”
穆远抬指敲了敲门框,笃定道:“当然,最后那姑娘的家人还给他送了锦旗。”
“锦旗?”
“就是铭记他做了一件好事。”
闫慎许久没吭声,连穆远都以为他是不是睡了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他的声音,很轻很轻:“……真好。”
“我也觉得挺好的,”他冁然而笑道,“所以啊,为人抱薪者必将为人所铭记,大人你执法公正,又心怀百姓,以后也会受万民爱戴的。”
闫慎默了声,他自以为自己走的是一条无情道,即便不被理解也无所谓,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但他每次看到那些人仇视畏惧的目光,心里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情绪。
因为他做的明明是对的……
惩恶扬善,留名青史,会有这么一天吗?
他有些怅然道:“以后吗?”
穆远当即坐端了身子,他道:“以后肯定会的,不仅以后,你现在也是很让人喜欢的!”
闫慎听着穆远努力补救的诚恳语气,他压根儿就没往那方面想,笑了一下,他闭了闭眼睛,换了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靠着门,玩笑道:“谁喜欢?”
“我——”,穆远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但又担心闫慎会不会多想,最后还是斩钉截铁道,“我就很喜欢。”
“又胡说。”
“没有,是真的,除了我,明夷长风也喜欢,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爱慕你的小姑娘……”
又没声音了。
穆远试探道:“大、大人?”
“……我要睡了,别吵。”
闫慎出人意料地没有生气,只是轻轻说了句,像是哄着他安静一样,还带着一点宠人的尾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