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今夜将军府灯火通明,廊下琉璃灯如豆,厅中案几新布,帷幔高挂。府门外却驻了一列王府随卫,静立不语,姿态肃然。
大宁城位于大宁卫中枢,城中消息灵通的显贵大户均已收到消息,今晚大宁卫两位最高领导人将要正式碰面,旧将新王,自吴王就藩以来,二人暗流涌动之交锋早有传闻,此番明面会谈,倒叫诸多靠近权力中枢之人心生几分紧张。
而作为他们想的主人公之一的旭昉,却神态轻松,他身披银白锦袍,因夜色微凉,在众人的抗-议下,还外罩浅墨披风,立于烛火之间,面容温雅清俊,虽年纪不大,面容犹带病色,但掩不住的风采,映着灯火更显清透如玉,他步入将军府灯火交织的门庭之中,气质温雅如玉,恍若一幅清隽洒溢的江南画卷,随夜风铺展开来。
将军府大门敞开,蒙石身着黑纹武袍,头发已半花白,但依旧挺拔如松,面庞看见历经多年边地风霜。身后两列亲兵横列两侧,均跪地行礼叩迎藩王到访。蒙石虽未跪地叩迎,却也拱手低首,礼数不失。
“末将蒙石,恭迎王爷。”
旭昉客气地虚扶,温声道:“将军客气,孤初至边地,理应先登门问候才是。”
双方寒暄数句,便步入内堂。
旭昉并未大张旗鼓带众人入厅,将随卫留在将军府门口,便带着三人入府了,左右长吏子渝冠玉,贴身护卫卓松,前者面对正式场面行为一整,颇有些端庄文士模样,后者笑意温和,唯独卓松神色冷峻,从入门起便暗暗扫视打量布局、厅中人数。尽管知这次宴会安全性不用担心,但经过旭昉失踪一事后,青隼营众人都有些精神紧绷。
将军府主厅坐北朝南,厅中灯火映照,四壁灯盏明亮,唯东南角一扇窗格透出柔淡光晕,窗上覆着一整块通透玻璃,隐隐映出庭前月影与烛光相晖的倒影,透得极净,仿佛一水之镜。
旭昉目光随意掠过,并未多看一眼。反而是蒙石恍然想起,此物是吴王昔年在京中制造推行。最初不过是用于宫灯、宫内窗,御苑温室。制造之法得传后,逐步推广道地方工坊。虽成本不低,但因其透光、防尘,便于夜间照明与采光保温等一系列优点,被无数达官贵人争相采购,连他这老将军府也添了这一物什。
细细思来,这吴王虽年岁尚小,但他做的,可不止这扇窗……
二人步入主厅,蒙石抬手一引。
“王爷光临寒舍,请上座。”
旭昉微笑回礼:“劳将军周备。”
这一落座,厅内一瞬静默,几位将中宿将眉峰微动,连侍立一旁的心腹都下意识望了蒙石一眼。
蒙石眼皮微敛,片刻后才道:“王爷谦逊,大兴之福。”便安然落座于主位,随即朗声道。
“今日设宴,聊表地主之谊。王爷初至,边将失迎,还望海涵。”
言罢,鼓瑟声起,帘后舞姝踏月而来,罗衣轻举、步履生风。朱衣彩袖,灯影浮动,映着其中几人面庞莹润,姿容出众。
子渝略一挑眉,懒懒地瞥了一眼冠玉:“这算不算试探?”
冠玉失笑“将军府也不是不懂礼数,今晚寒意乍退,该添点热闹了。”
旭昉未语,只执盏轻轻晃了晃,目光随舞,却神情清澈,既不炫目于色,也无厌倦之意,眼中只是欣赏。
蒙石一直在暗暗观察旭昉,少年多是慕艾之年,若是吴王无意兵权,双方不是不能和睦相处,大宁卫也可以供得一位养尊处优的藩王。
但旭昉面对面前美色,却不为所动,眼里也只有单纯的欣赏。
蒙石心下略沉,观吴王多年传言以及进入大宁卫的所作所为,果然所图不简单,他举杯向旭昉相敬。
“王爷初至大宁卫,便在临城救疫立威,着实是我护驾不周,还望王爷见谅。属下先自罚一杯。”
言罢,蒙石举杯仰饮。
旭昉淡笑,举盏回礼,抿而不尽,道:“孤初至大宁,诸事未稳,大宁乃孤之藩地,即便只是边境小城,又岂可见它有难。倒是将军劳神操心,孤当感激。”说着,说罢,旭昉起身,为蒙石斟满一盏,执盏亲敬。语声不疾不徐,却透出不容忽视的诚意与姿态。
“敬将军十年守疆之功。本王既就藩于此,无意其他,只为抚民。”
蒙石举杯却眸色微敛:“王爷少年有为,临城救疫驱敌,后又紧赶慢赶于大宁城中就藩,尚未歇脚,便遣人查兵册、调文吏,连府中陈年旧账也翻了出来……老臣粗鄙,只怕做事不周,误了王爷兴致。”
言毕,也不待旭昉回话,径自饮了杯中酒。旭昉心下叹息,知道他多有疑虑,只缓缓饮尽盏中之酒。
良久,他才淡声回应道。
“将军言重了,大宁卫兵制、营政、庶务均井井有条,孤初至此,便得其益。将军也知,孤自幼体弱,于朝中本不曾有半分有意相争之心,更无半点夺权之意,之所以出京就藩至此,一则不愿搅入京中暗涌,二则实在心念边疆百姓艰难,愿借藩地之力,替他们谋几分安稳日子”他的语气温和,目光清澈坦然地对上蒙石,就像透过那盏玻璃,不加遮掩的月色,落于蒙石眼底,竟让他心头一动。
蒙石也不避他的目光,静静凝视片刻,不置可否。
“王爷仁心,老城佩服。但边地粗鄙,或许难以令王爷施展才华。”
旭昉微微一笑,摇头道。
“将军谬赞了。或许将军也听闻过孤旧年在京中曾试过不少民生营造之策,譬如眼前这玻璃,本意是为了供寻常百姓也能使用遮风避寒,亦可保证家中光线充裕。不过如今多用在官宦门庭,倒与孤初衷有违。”
旭昉略作停顿,声音又温和了许多。
“封地诸事,孤不急于求成,也不求一日之功,更不求大兴土木、耗费民力。孤年尚幼,将军掌兵多年,边地安稳多仰赖将军勇猛,兵事一道,孤不多插手。如今,只望能循序渐进地梳理各坊事务,譬如旧年边地流民繁多,未及登记便已四散,致使册目紊乱;孤此次便想先立‘户籍制’,明确各村、坊籍贯人数,以便民生安定,赈济有序,赋税公平,不再让百姓无籍漂流。”
蒙石初闻此语神情平淡,并未动容,只淡淡颔首,似听非听,目中犹带几分试探与疑虑。
旭昉亦不焦急,语调沉静如初,继续道。
“此外,孤在京中曾与工部合力试造改良水车和翻车,以便农家耕作省力增产,亦有意推广至边地丘陇之地;临城疫时种痘之事你应也有所知,防控疫疾扩散;红薯、棉花推广等民生项目,我自不必多说……”
旭昉抿了一口酒,微顿后笑言:
“仓储一事,将军若不嫌烦,孤也愿略陈浅见。昔年在京,孤曾托问民园遣人入数郡,细查府粮与常平仓存耗,亦广纳百姓陈言。其时拟与御史台共议,设交叉巡督之制,以防积谷腐坏、仓吏中饱。”
他说到此处,语气一缓,目光落向杯中酒。他已细细查过这名老将行事作风,才会拿民生项目坦诚相待,他也相信这个可以打动他。
“只惜彼时未及推行。今至大宁,若仓储尚有可为,孤愿先行试策。成则利民,不成亦当担责……”
蒙石初时只是听着,面上神色依旧平静。但随着旭昉缓缓诉来,他却逐渐坐直,神情间微微有了变化。
他在边地多年,最清楚寻常农户耕作艰难,最知晓疫病难控,更明白每次荒年赈粮入仓之后,总难免有人动气歪心思,致使真正到百姓手里的往往少了大半。
蒙石脸上终于开始渐渐有了几分凝重,甚至隐隐流露出一丝动容。
他自诩开国元勋,纵横疆场三十载,戍守边疆十余年,杀敌无数,心底虽已生倦意,却仍为手下数万弟兄谋一个体面出路,他并非不顾百姓疾苦,只是军务繁杂,难免有所疏漏,偏又无人能够真正替他分忧,哪怕有,又缺势力缺实力,难以进行彻底的改变。
眼前这位年轻藩王,病弱瘦削,却未曾半句提及兵权,言语之间亦是无半点交锋之意,所言所虑竟皆是在民生疾苦之上。这些举措,无一不切中边地多年难解之弊。
蒙石只觉胸口微沉,眸色渐渐柔和了几分,仿佛通过他看到了多年前与元帝并肩打天下之时,那时的他们,挥斥方遒,少年意气,所思所想,也很简单直白,就想着给老百姓争口饱饭吃。那会儿他们穷得叮当响,可一提起“让大家伙儿有饭吃”,谁也没打过退堂鼓。时光荏苒,初心已被太多太多的东西掩盖,但最纯粹的东西却还是藏在心底。
岁月太久,江山终定。元帝高居九重,而他仍披甲未卸,守着这最后一线边疆。朝局风变,旧人散落,他久未再见这样的语气、这样的神情——
像是,这些话,他们年轻时也曾说过。这样的光,他们年轻时,也曾有过。
他声音多了一丝诚意和郑重。
“王爷所虑,确非虚言,若果真实施得当,必能使边地百姓受益无穷。”
旭昉眸中笑意温和淡然,再次真诚道。
“孤来此地,并非为了夺权弄兵,将军驻守此地多年,孤深知边境之稳与将军之功密不可分,更无心与将军为难,孤所图唯有与将军一道,报境安民,令我大兴百姓不再受兵灾流离之苦。”
旭昉此言落下,厅中安静片刻,蒙石久久未言,竟低头沉吟起来。
片刻后,他才重新抬头看向旭昉,目光疑虑凝重已大多消散,终究缓缓拱手。
“王爷此心,老臣明白了。”
旭昉神情柔和,举盏向蒙石轻轻示意,二人视线相接,终将酒饮尽。
席间灯火明灭,厅中二人心腹均无人敢言,唯有蒙石深深注视着旭昉,他虽未全然放下戒心,但心底已隐隐生出几分信任之意。他微微垂眸,自语般叹道。
“王爷所言,若能得成,何止我蒙某,大宁卫数万兵民,亦将铭记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