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玉闻言一顿,还没想到旭昉这句话的意思,就听旭昉接着说。
“封南事务仍归边军,我不设牵制,且此次蒙将军名义上确为查流民,师出有名,行文亦未越界,确无明面逾矩之处……”
冠玉听毕本想应是,但听旭昉话音一转。
“但可请文吏随行——帮他们清册立案,不是清查流民吗,我们就助他们一臂之力,随他们记录沿途所经,记录三份,便于归档王府、寄存封南,以及将军府备档。”他似有些头疼般的揉了揉眉心。
“他们不挂旗、不报调,那我们替他们记清。总不能让将军府如此用心行事,却无人替他们存案留名。”
冠玉向来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笑容更深刻了些,拱手应声。
“属下即刻选人。”
一旁的子渝正在查阅旧档,但耳朵一直听着这边的动静,把手中旧档往桌上一扔,那股懒散劲又来了。
“这边军近年调动,每一回都兜兜转转。可这次火阵一起,翌日即调,绕也不绕,直奔山口旧地,说是清人,路线却绕都不绕,就像知道要查哪儿似的。”
他挑眉轻哼一声:“他们怕是也收到了火阵的消息。”
旭昉未答话,在座三人都心知肚明,冠玉的笑容微微收敛,道。
“属下即刻调近三月封南营所出的巡骑卷册,凡与哨动、夜骑、临巡相关者,皆一并归档。尤其火阵前后三日,有无异动先兆、调令反常,将逐条比对。”
旭昉颔首。
“若火阵前已有调动,便是早有觉察;若火阵之后才匆忙出骑,或是临时应对;但若调兵之时,既不挂旗,又不报府,反绕我王署而行——究竟只是想试探王府,还是有什么怕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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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风寒,山口犹带水汽蒸腾,几抹深灰身影自林间穿出。
成澜身披短披风,步履轻捷,腰间佩刃,自带一股冷凝之气,身后两名青隼营影卫随行。三人从水道绕过封南营地,自西口旧渠潜入林中,所经之地皆避正道,不惊人耳。
火阵遗址近旧年边哨故地,地势低洼,林叶茂密。几人蹲身查验,仅见焦土一圈,灼痕自内而外,中心微陷,有人为刨痕,周围枯草外翻,隐隐带油渍。
成澜冷声道:“不是照明,也不是误点,燃得短促且有油引。三次间断引燃……确实有鬼。”
她站起身,目光扫视一圈,忽然一顿,落在林中一片倒伏乱草处。
那片草向与山风不符。她走近扒开草丛,只见草下隐约露出几缕泛灰布线,不似山中之物。拨开泥草,竟是半截旧袍残片,色暗而粗,纹线却熟。
她望着那片布料,眉眼间闪过一瞬迟疑。太熟了……是北蛮旧军中轻骑常用袍角,她曾三年囚困异境,日日相对,自不会认错。
她语声微沉:“这里留过人,且不是逃兵。马蹄杂乱交错,不是一骑,是小股轻骑;停留时间不短,但未有周边脚印、围哨,像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她顿了顿,像是与自己对话般低声:
“若真是北蛮,他们为何只潜入山口,不扰村寨、不探兵情?烧个火阵便走……像是在等人。这个袍角也是故意留下的,却没藏好,不像是疏忽,倒像是——传信。”
她抬眼看向火阵,“再看这火阵引线——是老手用法,老地方、□□制……说不定,是熟人。”
“但无回信。”身侧影卫低声。
“对方没到,或者到了——却被拦了。”成澜冷静道。
她眸光一转:“既然他们不惜冒险找来这旧口,就说明这里有他们要找的‘人’——”
她眸色微沉:
“可那人始终未露面,便不是走错路了,而是……有人不许他出来。”
语毕,她语调一顿:“搜。三丈之内不放过一草一石。”
三人互视一眼,悄然分散,林中落针可闻。
山雾未散,三人一路探入旧林,步步逼近山口深处一处废哨遗址。
此地极隐,看痕迹可知是旧年战争时设的野哨,落叶覆盖未扫,一个半倒塌木屋隐于林中,屋檐残破,隐约可见门板斜搭着,三人顿时屏息,掏出匕首,将小屋所有可能出口包围,缓缓靠近。
成澜正对门中,她屏息紧握刀柄,缓缓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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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宁将军府内堂。
蒙石坐在主位,神情如常,案前摊着一卷兵策,眼神却未落在纸上。
有心腹疾步入厅,拱手低声:“启禀将军,王府所派人马今晨入林,往火阵方向而去。”
“动了?”他语气平淡。
心腹恭敬回道:“不曾动兵,仅三人,带路者是成澜,后随影卫,绕过营地。”
“嗯。这成澜之前只是边地小镇卫女队副官,还被北蛮掳走三年,不知哪里得了他青眼。”蒙石皱了下眉头,但对成兰澜的身份暂时也没有查到什么可疑的地方,便转过话头。
“不用拦,让她去。免得旁人疑我掩事。”
他想到什么,向来严肃的脸带上了一丝笑意,稍微放松了些,翻了翻兵策。
“大宁边地十年,我一草一石都布得明白。若真有什么,还能等到他们来查。”
“他啊……”他低低一笑,语调不见喜怒,“……来得太晚一步。”
“此番我借着‘清查流民’,绕开王署,调出五十轻骑,实是三意。其一,早在北蛮潜踪封南之际,我便察觉端倪,悄然转走哈速台,再留下旧物伪迹,引那群人误以为人尚在山口。他们果然上钩,深夜潜山、设阵而退。我五十骑此去,就是为了彻底清清他们”
“二是不报王府,却又不违法规,看看这位新任的王,手下是什么章法,若是他只想做闲散王爷,我也不是与他过不去的人。此为探探虚实”
“其三……”
他缓缓低语,语声极轻:“人我早转走了,兵确是昨晨急调的。”
“这五十骑,调得急、报得迟、不合礼,让他们看看我的‘仓促’吧!”
心腹俯首。
“将军英明。”,接着又道。
“我们昨日调五十轻骑,两小组巡骑借清查流民之意绕王府前去探火阵一带,王府今日已收到消息,并未派军,也未有什么动作,只是请调两名文吏随巡骑同行,说是要协助清册,记录形程,便于记录功绩归档。”
蒙石手下动作一顿。
“不动兵,却要借笔控兵。随他去吧。”
与此同时,成澜望向门内。
木屋内空空荡荡,尘土飞扬,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就像是一处很正常的荒废已久的废哨。
但成澜却皱起了眉头,不对劲……
影卫四下检查了一番。
“未发现异常。”
成澜不语,只在屋内站定,目光扫过头顶的横梁。
“无蛛网,屋内尘土飞扬,林中深处到处是蛛网,这里潮湿又多年废弃,灰都积了那么厚,却无一蛛网。其他都可以作假,这自然生长的蛛网可不是那么好处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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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时分,堂前天色已半暗。旭昉静坐案后,目光落在成澜送回的信上。
信内容极其简,但寥寥数句情形局势却已明了。明明知道有鬼,却什么也无法指证,像是一团迷雾中明明有一丝光亮能隐隐猜出前进方向,但却被人轻描淡写打散。此刻像是棋局初开,自己已经棋慢一步,虽未满盘皆输,却1终归落了后手。
旭昉轻叹一声,面上带上了苦笑。他此番就藩,本意为安封抚民,不欲涉入兵权角力。对蒙将军本也存几分敬重,不想初至便落局中,一步慢,已难退,避无可避。
他无意与蒙石争锋,更不欲破坏封地多年来军政之间维系的平衡,唯恐一招不慎,便打破平衡破坏民生稳定。就像现在,知道有鬼又如何,权衡再三,还是将满腹心绪先收归案底。
沉吟良久,他将信收起,面上已经恢复平静。
“唤张延来。”
下面便有人应诺,前去找人。
张延到时,刚俯身行礼,礼还未毕,便听到旭昉听不出喜怒的声音。
“既然兵籍册目始终不齐,你就去将军府协理兵册,听将军府安排吧。只盼将军府教诲有方,不叫张主事再误了账册。”
这一句话平和淡然,却让张延额角渗出几缕细汗,唇瓣微动,像是想辩解什么,又终究咽了下去。
旭昉语气虽轻,话中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他虽然不动声色,但对他的小动作却尽数了然于心。他这一手,虽未真正发落他,但比明着发落更让人脊背发凉,
张延沉默半响,只拱手道,“属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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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内,蒙石正在案前翻阅兵籍,就听属下呈报“王署遣张延听将军府调遣。”
他翻册的手微微一顿,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倒是有些意思了。”
明面送人,实际双方只怕都心知肚明,一语双关,明晃晃告诉他。
“我知你所为。”
他侧头,对身侧心腹道。
“既然王爷这般上心,我也不好失礼——明日设宴府中,请王爷来饮一杯。”
他顿了顿,目光落向窗外渐沉天色,语调微低:
“新王至藩,便是主客初会——也该分个座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