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署议堂内,列座新整,各属吏依次入列。
旭昉执案居中,静听各人呈报任务进度。
户部属吏出列,拱手道:“封地户册已有五年未整,各坊多沿旧抄口报为主。属下已起三坊两乡核录,其余偏乡落地,卷册残阙,正命人补查。”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先前虽有零星造册,如城南三村因水争冲突临时清查过人丁,但无系统备案,无专牒存档,难以为据。”
旭昉点头,未语。
一旁子渝眉梢微挑,低声一哼:“这几年靠旧册糊弄得过,怪不得这地方乱成这般模样。”
张延随之上前,执笏低头:“兵籍录目现已整出两营;其余分册,因旧年分驻将军府、文卷存于兵署,尚需归整合印。属下已按制递文催办,待钥档清点,方可补全。”
他语调平平,言语中不见推托,却也未有实据。
旭昉听罢,略略垂眸,道:“五日后仍未归册,当堂详报延误原因,再定处置。”
张延一顿,复声称是。
冉长则是第三个起身。
他衣袍熨贴,神色沉稳,执笏俯身一揖,恭敬有度,并将一册递到案前,语速不快,却分外周全:“属下已依殿下政令,修定文牍交接制度。各属已按职分发条目,卷牒去向、章程细则已绘册对照,待殿下裁阅。”
未待旭昉回复,他又低声补充道:“将军府旧制兵权尚未移交,兵符调印未归王署,属下未敢擅自预拟征调条文。但若殿下令下,属下愿先试绘‘兵文合章’式样,供将来参校。”
此语一出,堂下一瞬略静。
张延目光微动,看向冉长的方向,眼底一闪而逝的讶色——这位主簿,平日最是谨慎,此刻却有些主动了。
旭昉不动声色,只接过简册翻了几页,道:“主簿辛苦。”
冉长恭声称“为殿下分忧,乃属下本分”,退回列位。
子渝立于主位左后侧,嘴角挑起,低声一哼:“这几个属吏倒是人人知礼,却人人不肯多走一步。”
他顿了顿,看向冉长背影,似笑非笑:“除了那位主簿,大约是想把一步走成三步了。”
旭昉淡声道:“他想走的,未必是路。”
堂中属吏退下,王署议事堂片刻寂静。旭昉抬眼望向左右,声音温平:
“子渝。”
子渝答声上前,仍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却已换上绣文朝衣,腰间系有小印。
“印阁、旧营、典籍三处交接,牵扯各署。你以左长吏之职,协冉主簿调旧卷、查印档,凡属交接遗漏、文吏懈怠之事,三日内整清,五日后堂上呈表。”
子渝挑眉,“这可是管人又管账,殿下可真信我。”
旭昉未接话,只淡淡一笑:“你若不查,他们更不敢动。”
“领命。”
“冠玉。”
冠玉闻声上前,神色如常,衣袍素净,不见半分褶乱。
“王府仓储、人名、马匹、军卫之配属未整,旧亲军与地方协防未理。你以右长吏之职,入军营巡视,点阅亲军及营中改册之兵,一应出入,皆由你手控。”
冠玉应声而下,语声沉稳:“属下领令。”
子渝在旁挑眉:“左长吏看字,右长吏看兵——这府里也算真立起来了。”
旭昉未答,只将手中印章重新收入案内,缓缓扣上封盒。
封盒刚落定就听见厅外有脚步声,成清立于阶下,仅穿一身灰衣短袍,佩短刀于侧,一张绷着的娃娃脸试图展现出冷峻,但更多的却带着野性。
旭昉抬眼看他,语声不变:“左营丁册混乱,三坊役目浮报,偏村多年未录实户。”
“你协坊务文吏,一并查册,不必惊动太多。五日之内,我要看到新账。”
成清沉默半息,嗤了一声:
“那帮抄书的只会糊弄口数,真要查干净,得我骂着逼着才动。”
他说得干脆,像是习惯了骂人理事。
旭昉不恼,只颔首:“你去。”
下一位入堂者,是成澜。
她换了便装,束发佩短刀,面容未施粉黛,眉眼间多是干练与凌厉,她被囚两年的伤在临城就已经养的七七八八了,太医来之后,旭昉更是让太医也为她诊治,如今身体已是大好。
旭昉看她走入,神色不动,只道:“昨夜城南再传边探小报,说封南山口有不明火阵。”
成澜低声:“属下昨日也接到线索,有流言说旧哨处夜里有火,似是三次间断引燃。”
他看向她:“你曾从那地走过?”
成澜略一点头:“旧年经渠绕出山口西侧,一带地形熟。”
“很好。”他轻声,“此事不宜大动声势,你去查实,你走水道,绕营地后入。不动兵、不扰民,有变即回。”
“领命。”她行礼,语气干脆。
脚步刚动,又被一语唤住。
“成澜。”
她回身。
旭昉淡声道:“你此行,不必为我立功。只为你自己立。”
成澜神情微震。
她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属下从边地长大,故乡毁于北蛮,若能杀敌守土,才算活着。”
言毕,利落转身,半点情绪不露。
冠玉自侧间入,神色沉稳,将信件放到旭昉案前。
“哨探昨夜回信,封南山口三日前夜半,确有火阵点燃,时隔两刻后复燃。”
旭昉眉头一皱,他道:“不是预警,是接信。”
冠玉一顿:“若非误点,确是旧年北线联络法。”
旭昉目光沉了沉,语声仍稳:“成澜行前,将那段山道再查一遍。火既燃过,不会只为照路。”
他语毕,缓缓展开一页旧兵目册,眼前落下一行熟悉的编号。
那是临城一役中曾出现过的敌军编号——当初宣称尽灭,如今却再次出现。
他静静望着那串数字,指尖轻压住它,久久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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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王署议堂再启。
旭昉端坐主位,桌前陈列各署送上的册卷,封签完整,帷后旗影微晃。子渝与冠玉分立左右,属吏依次上前陈报。
卷册翻过两本,旭昉眉目未动,语气温平:
“张延。”
张延缓步出列,执笏低头一揖:
“启禀殿下,兵籍录目所整两营册目已归档;其余四营旧档原存将军府文署,钥卷未转。属下依制三度催办,未得批回。”
他顿了一瞬,话语仍不紧不慢:
“节制印章未归王府,属下不敢擅抄原目,仅能挂号登记,暂存待调。”
子渝在旁挑眉:“说白了,就是没人让你抄?”
张延垂首称是:“规制在前,属下不敢违礼。”
旭昉未言语,只将册页轻合,平静道:“再催一次,三日内仍不归档,令文吏前往将军府抄录副目,逐页签署,具名呈报。”
张延应“诺”,退入列中,神色未变。
接下来两名属吏上前报务,其一为仓吏,其二为军器名簿校录。
旭昉听过,眼神不动,忽道:“张俭。”
一名着旧袍的中年文吏从末位出列,步履迟缓,神色犹疑。
“你所辖坊务,为何迟至今日仍无卷报?自月初督令至今,仍无正册归档。前日查报,仅见过往旧抄,连人丁册名都是上年照抄。”
张俭拱手:“属下原拟重整坊录,然旧年兵役卷目毁于水火,加之坊头迁徙、实地难查,进度确有拖延……”
子渝眉梢一挑:“你说的这个‘坊头’可是在外三年那位?”
张俭语结:“……是。”
旭昉静静看了他一眼。
“王署设,你若无吏可调,可呈报;若旧职未归,可命新吏接事。王令既出,岂容一句‘人未归’搪塞?”
他话音未高,却极稳:“张俭,出府听候处置。”
堂下一静。
张俭面色苍白,欲言又止,却终是颤声称“是”,缓缓退下。
旭昉望着下方众属吏,目光不急不缓,语气温平:
“王府初立,旧人未整,新制方起,我不责旧章,但责人心。”
“政令既出,莫问‘是否归我手’,只问‘是否为此地百姓之用’。”
“你们所理之事,是为我?为大兴?还是只为谁的章程文卷?”
他话音落处,堂中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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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三刻,一道急札由侧署递入王府正堂,冠玉接手拆封,步入议室时神色微沉。
“殿下,”他将信呈上,“封南哨所今午回报:大宁卫封南营,已于今晨辰刻调出五十轻骑,两小组巡骑,南下山口东带,名义为‘清查流民’。”
旭昉展开信札,眼扫数行。
信文短简,未署王令,也未盖将印,仅署一监事之名,字迹潦草,措辞含混,却避实击虚,连“兵动”一词都未出现。
他将信摊于案上,指节轻轻扣了扣桌面。
“他们还是动了。”
子渝倚在右案,挑眉:“查流民?这说法倒新鲜。五十轻骑,两组巡队,还带不挂旗的路哨,说不定一不小心,还能顺路‘查出几个旧敌残兵’来。”
冠玉眉目不动,语气淡淡:“此类小调确不入兵账,走军中小令即可调营,避王府而不入法违。”
子渝轻哂:“不写调兵,只写清人,不报王府,只传营监……若不是借火阵之机试边,就是故意让我们‘看见’。”
旭昉抬眼,语声温平:
“他确实想让我看见。”
他将信页缓缓折起,扣入案下的密函匣中,神情沉静:“不是蒙石要动人,而是他要看看——我动不动。”
子渝挑眉:“那殿下打算?”
旭昉道:“不动。”
他顿了顿,微一点首:“也不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