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城战火一触即发时,离临城不远处的林中,隐约有一股药香裹着寒气飘动
临时布设的掩营灯火如豆,一张手绘简图摊开在粗木台上。火线标红,伏线淡蓝,东岗与北口间,密密麻麻点着几处斜勾,宛若未燃的埋火之蛇。
子渝捧着一盏甜酒坐在边上,眼神没离图半寸,眉峰却始终皱着。
“敌人若从这里换哨,北边这一线就不够了。”他语气懒散,“卓松,你确定火线能蔓延到东岗?”
卓松没抬头,仍在翻转沙漏,指腹轻轻敲了两下壶底,仿佛正校着点火那一刻的秒线
“能。”
语气平淡,不带一丝情绪,仿佛对所有意外早有准备。
子渝瞥他一眼,没说话,只把酒盏轻轻搁在木台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边缘。
“你是试过了。”他慢悠悠道,“可火油是水云调的,里头加了药粉——一旦风向不对,咱这几个人今晚得自己先熏一锅出来。”
水云正盘腿坐在药箱上啃烧饼,听见这话抬了抬眼:“你怀疑我毒下多了?”
“我不怀疑你,”子渝语气不改,“我怀疑风。你下手没数,风变起来也不通报我一声。”
水云把最后一口饼嚼完,撇撇嘴:“那你回头让风报备我一声?我试试看。顺便再给你调个不死人也不活火的配方。”
她话是玩笑,手却已开始捻药粉调包。
“别搞得人烟味比火还呛。”子渝叹了口气,语气带着难得一丝柔和,“我们不是来演一场的。”
“是来救人。”卓松低声接上这句,一直未出口的那点紧张,终于在语尾微微露了出来。
水云斜了他一眼,笑嘻嘻:“你要是说‘来救主上’,我还真不笑话你。”
卓松没接话,只低头继续描绘点火坐标,掌心却紧得泛白。
子渝将目光收回图上,忽而轻声道:
“他在城里铺火,我们在外头埋线。
按理说,他比我们都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
可真要烧起来,城里那口风,谁接得住?”
他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
“北门看似因疫乱被冲开——其实是主上早就埋下的错笔。他要敌人信这一笔‘乱’,才肯自己撞进来。”
一瞬间,林中微风似停了半拍。
水云舔了舔唇角,低声:“他若真被逼到火里——也该是我们冲进去接。”
子渝没接话,起身抖了抖袍角。
“成清若未变,那北门就是他的门。我们不给他画出来,他也走不回来。”
“但若他已经变了……也别指望我们收尸。”
说罢,他转身而去,话丢在风里:
“我不怕死人,但不许露馅。”
卓松看着他背影,他指腹无声地搓着腰侧佩链的挂扣,力道比方才重了几分,片刻后才收回眼神,低声道:“他是怕我们收不稳。”
水云咬着竹签,笑了笑,慢悠悠地说:“你们俩倒是嘴硬得很,句句不提人,事事都在围着主上转。”
她把那根啃过的签子丢入火盆,火光在她眼底一闪而过,仿佛真要烧进人心里。
“说到底,还不是都担心他。”
她转身去收药包,却听子渝在背后忽然出声:“你那瓶火油。”
“怎么?”她回头。
“烟毒那包,你加了多少?”
水云哼了一声:“想毒你还得用这个?”
“风若变线,临城就在下风口。”子渝语气平淡,“你若没算清,我明早第一个把你埋回去。”
“啧。”她理了理衣摆,把袖中药粉包藏得更贴身些,一边说道,“要下多少药、烧到多远,是我配的。你信不信我都烧定了。风是卓松看过的,他连引火角度都改了三次。真要毒着人,那也不至于毒回自己头上。我只要掌握好引燃时机就够了——我又不是第一年干这个。真要毒着主上,我还不如直接投敌。”
卓松接道:“北门这风,夜里是逆的,毒烟不会回城。”
水云嘀咕了一句:“谨慎过了头吧……”
可她收拾药箱的动作却比平时快了半分。
“行了,我得走了。”
她把毒粉封好、药包上肩,回头朝两人挥了挥手。
“我与其他人,绕林三里潜到敌营粮道后厢。等北门火起,我就从敌营西侧钻进去。成澜若活——我拽也得拽回来。”
她顿了顿,冲卓松笑了笑:“不放心就来接我啊。”
卓松没动,眼神却静了片刻:“……你小心点。”
水云轻哼一声,翻身入林,消失在夜色中。
-------------------------------------
临城三面皆围粗石砌墙,高不过一丈,墙顶无巡台,仅设木栅守口。此刻外头三股马蹄声已然分散,踏碎旷野间最后几缕夜露。
今夜月被云遮,地势不明。北蛮三支先遣小队按原定命令分兵三门,哨探前行,斥候绕侧。虽是探口,却也带足了弓与油火,各守队头领个个面色凝重,没人当这是一场简单的“疫城试探”。
坡道尽头,一骑独立。
哈速台勒马立于高处,披着杂革拼甲,狼毛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虽只是此次骚扰疫城的小股副统主将,他却并非只会冲阵的莽人,而是近年来北蛮边军中升得最快的“野战识局将”。
他并未亲自靠前线,而是立于旧驿旁的一处断崖下,掌中摊开一卷蹙边牛皮地图,已被他捏得褶皱斑斑。
“……西门动得太早。”他低声道,眼睛却盯着城墙顶一处小亭投下的晃光。
副将上前:“下头来报,说那处有疫民冲突,有人闯防线,守兵在驱散。”
哈速台没吭声,只把地图展开到东面那一栏。
“东门布得死,旗布工整,兵列规整,不像是乱军。反而像是准备好了的正面守口。”
“是陷阱?”副将问。
“不。”哈速台摇头,“是给你看的——他们想让你以为正面守得死,就是东门重防。”
“那……西门是真乱?”
哈速台眯了眯眼:“也是假。”
副将不解:“也是假?那怎么……三个门都假?难不成疫城无门?”
哈速台冷笑:“这叫三真一虚,虚中套真。西门给你乱,东门给你挡,你就会以为‘北门空’。”
副将心中一凛:“……北门?”
“我倒对成清绑的那人感兴趣了,究竟是谁,有那么大能耐。”哈速台喃喃,抬眼望向最北一道没有布旗、也没火光的城门。
“北门。”他低声道,“前几日,成清传来消息,说疫民逼北门而出……”
他抬头看向那道最北的门——无旗、无火、人影稀薄,甚至门轴处还有一道没擦净的血痕。
“……现在看来,那门确实是被冲开了。”
副将点头:“消息与现况一致。疫城守军恐怕真的自顾不暇。”
哈速台沉默片刻,忽然皱起了眉。
“……太巧了。”
“巧得像是在印证他说的每一个字。”
副将小声问:“那……咱们赌哪边?”
哈速台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望着那道北门,久久未动。
风从夜林里穿过,卷着远方传来的疫医坊钟声,像是一种警告,也像是一声叹息。
“……这门太干净了。”他终于低声开口,“干净得像是一道被人洗过的旧棋盘。”
“血迹未擦、岗哨已撤、乱民逼门的传言一一兑现……就连成清传来的那句话,也被他们顺手印证得天衣无缝。”
“他若设局,怎会用我信过的真话做钩子?”
“但若他真敢……那才是真正的狠。”
他缓缓收起地图,像是在收起最后一丝怀疑。
“这一局,我找不到错。”
“我若不咬,便输了半子。”
哈速台久久未语,片刻后,目光一沉:
“若这都是巧合,我不攻,便错过一口天门。”
“他要赌,我们就让他赌。”
“北门——攻!”
北门地势偏高,夜间逆风。敌军两列轻骑踩着碎石绕过灌木林,缓缓朝临城北门逼近。
哈速台远远勒马在坡下,未贴前锋。
他始终望着那道无火无旗的北门,目光沉沉。
远处旧道上传来一阵车辚声,是他们自带的小型攻具,被命人藏于车盖之下,临战时才调来装作“民用”。
副将低声道:“北门若是局……他们不可能放得这么干净。”
哈速台目光未动:“若真是局,他们不会给你留太多破绽。”
他抬手,做了个下压手势。
“继续逼,但不许动攻具。”
副将应声而退。
前方小队依旧前进,但仅为五十骑之列,步调放得极慢。偶有试图靠近者也被命留步,只是用望旗、高台视角一点点探查门内动静。
北门城头,果真无人。
风吹过门轴,锈涩微响。
就像一个真的,被疫民逼乱、又被守军弃守的废门。
-------------------------------------
与此同时,敌营背后,一道半塌土墙下掩着七道身影,影子几乎与灌木杂色融为一体。
水云伏在最前,手里捏着一小卷糯纸,纸上抹着某种浅灰色粉末,遇风即散。她反复弹了几下,确定气味遮蔽不外逸,才将其揣入袖中。
影3在她身侧,握着短弩不动如山。
这处是敌军粮道后厢与旧井之间的断墙,外头看似无哨,实则每隔五十步有一暗岗。更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铁器轻碰,是敌方正调兵往北门去。
水云仰头望了一眼,夜色将月光剪得零碎。她抬手比了个轻信号,影1、影2悄然换位,堵住唯一退路。
“你们说,”她用几乎贴在嘴唇的气声开口,“这一次主上若真赌赢了,北门火起、敌人调空,我拎着成澜出来,他会不会给我记个头功?”
没有人回答她。
影5轻轻转了一下腕上的火折,哑声低响,像是一道压住咽喉的命令。
水云咂了下嘴角:“不说话啊……罢了。你们这种冷脸,拎出去一个能把人吓哭。”
她嘴上嘀咕,手却稳稳掏出一只小壶,倒出几滴火油抹在锤尖和墙缝之间。
影6贴着地面探了探湿度,又朝她点了下头。
“……好了。”水云压下呼吸,眼中不再有笑意,“工具齐了,口子找了。”
“只差一点火。”
就在这时——
一阵突风卷过,林边摇枝剧响。
水云猛然仰头,远处天幕忽有一处沉闷红光,犹如夜被人凿开一道血缝。
“——火起。”影1吐出两个字。
那一瞬,所有人都动了。
水云反手抽出锤钩,语气极轻却极稳:
“破墙,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