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起。
临城北门内侧,一道被火油封干的引线被点燃,如夜蛇蜿蜒而行,顺着地砖隙缝蔓延至墙根。第一缕毒烟腾起时,风势刚好转偏,勾出一道极细的烟弧,宛如夜色里伏下的一笔鬼墨。
破墙声几不可闻,砂石微响间,水云第一个越入营中,影3、影5紧随其后,四人如蛇入草,转瞬已没入月光斜照的营篷暗角。
她脚下不停,掌中锤钩已套好,一边向井道掠去,一边低声道:“影1、2守出路,别等我回来发现你们死成一串。”
影5冷声应了一句:“你才容易死在话多上。”
水云哼笑:“那也比死在信不过主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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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起的前一刻,旭昉立于临城城北墙顶侧面隐蔽处,黑衣裹身,风中衣袂翻飞,与暗夜融为一体,多日来的连轴转,他也未擦去成清掳他时给他脸上做的遮掩。浑身的气度让人根本不会注意到这是一张十分平凡的脸,他表情极淡地望向远处正悄无声息逼近的北蛮轻骑。身旁的杜正恒与他一样装束。
一双明亮如星辰的双目已经遍布血丝,他轻轻闭眼,抬袖掩口咳喘了一下,喉头腥热翻涌。
风正凉,咳声却止不住地自肺腔抽搐而出,压抑至极,仿佛要从内里将这副薄命之躯彻底撕裂。
“你就不能咳轻点?都咳成这样了,还站这么高,风一大都能把你这破肺吹漏气。”
它话是这么说的,声音却低了一截,像是连电磁波都有些发虚。
旭昉没回应,只是眸光低垂,吐息微重。
003沉了几息,又“啧”了一声,像是掐掉自己最后一口气般收了口,语调忽地又低又缓:“……就一次啊。你说的,说只赌这一回。”
它说完这句,便不再作声,隐于识海最深处,悄悄将后台数据全部转入生命□□模块,仿佛把自己卷成了一团备用能量,只为给他多撑一刻,在多年与旭昉的相处下,它感觉它好像还是它,又好像不是它了。
明明它曾不止一次告诉宿主,“上位者的正向情绪最容易转化为能量”。明明它曾全盘否定底层信仰的作用。可如今撑着这个低能量、随时濒临宕机的宿主的人,偏偏不是上位者,也不是主系统——
是那些吃过红薯一口甜得以饱腹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是那些在缝纫坊里偷偷念他名字的女工,是这个半死不活的主子,每日睁眼做的每一件不合常理的事。
它不再记得,最初唤醒它的是哪个程序,也不再确定现在的“它”与当初交出终端前的003有什么不同。
——他不能死。哪怕靠它也得活下去。
……好烦啊。
它微弱的意识在数据壳里蜷了一下,像一只蹭火的、全身烧得黑黢黢的小野狗。
……但总不能真的就这么死掉。
“殿下……”
杜正恒在他侧方轻声唤了他一声,语气里是难掩的担忧。
杜正恒眉头紧锁,望着那批停驻在北门外、始终未动的敌军轻骑,神色复杂。
“果然来了。”他低声开口,眼底却未现太多喜意,“可行得太整了。”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不是普通哨探,马阵不乱,呼号有序。这拨轻骑虽是小部队,恐怕是北蛮里的精锐的那几支之一。”
他偏过头,看了旭昉一眼,嗓音更低了些:“殿下,若那将领……正是近几年在这片地界声名鹊起的那位……”
“听说他带的那支偏军,前些时还同蒙将军的亲兵交过手,也没落下半分。”
他迟疑了一下,终还是问出口:
“若是他……真能识破,咱们这一局,还拦得住吗?”
杜正恒声音微哑:“若是他……真能识破,咱们这一局,还拦得住吗?”
旭昉却笑了,声音低低的,只在风里轻轻荡了一下。
“拦不住。”他说。
杜正恒一怔。
他转过脸来,望向夜色中静止如山的敌军马阵,眼神清澈、语气极稳,像是在讲一桩与自己生死无涉的事。
“临城所部能调动的兵不到五百,城防多靠义勇和留守兵,火攻能破前锋,但破不了全阵。”
“北门是局心——火一起,全城守兵都会往这边调。若他识破不入,转攻东、西两门,我们调出的兵未归,他便能轻取一口真门。”
他顿了顿,轻咳一声,手指压着口中药香带起的一点血气,又淡声接下去:“所以我们拦不住……只能赌他进。”
“他若肯进,便是一局;他若不进,就是四门溃乱。”
“你怕他识破,我也是。”
他望着夜色中那支静止如画的敌骑,声线低沉,“哈速台……汉人与北蛮的血脉,曾在西路军中受过蒙将军几年的亲训,后来弃军归蛮。”
“他懂我们这套。懂兵法,也懂局数。懂得什么时候该攻、什么时候该疑——可惜,越懂的人,越容易信那些‘看得见的证据’。”
“他不信人言,只信迹象。岗哨空、血痕新、兵阵乱……这些东西若都对上了,他反而会以为自己‘识得真相’。”
他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喘咳后未平的沙哑,“真话,最容易骗人。”
“我给他的,便是他想信的。”
话毕,他静静望着远处敌阵,眉目未动。
忽然,他轻轻点了一下下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回应什么无声的对话。
“……他动了。”
杜正恒怔住。
旭昉微抬手,食指在半空一点,未曾发令,却仿佛按下什么他人看不见的齿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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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城北门外,夜风将灌木压出沙沙声,火光却未再起。
敌前小队行至三十步外停住,骑兵不再前逼,仅望旗翻起一角,似在斟酌是否调头。
旧墙后的成清低声骂了一句,朝身边少年一勾下巴:“小六,把‘那个’放出去。”
少年怔了一下:“这时候?”
“怎么,你怕他们不上钩?”成清咧嘴一笑,声音低得几不可闻,“那我亲娘昨晚白被他们拿火熏了。”
小六手一抖,从布袋中掏出一个物什——是早已准备好的疫坊破衣,一角抹了血,另一角却缝着一点绛色丝线,正是北蛮“私线记号”。
“往哪扔?”小六问。
“斜着,偏东三尺。”成清眯起眼。
“得。”小六照做,将那东西顺着墙缝抛出,恰好落在北门外第三块石阶边。
成清不动,眼神却追着那片破布落定的位置,嘴角轻挑。
“……不动就对了,动太快反倒不像我办的事。”
他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一群吊着眼珠子装老谋深算的蛮将,想等我送点证据过去才敢进?得,成爷我今天就让你们信个够。”
“那布上的线,是我从成澜腰牌上撕的。”
成清眼神冷下来,咬字极轻:“谁要是看了都不当回事——我就当他踩了她半块命。”
小六低声应下。
成清望向那道依旧静默的北门,咬着牙骂了一句:
“爷不喜欢演戏,但要是演——就得演得你亲娘都不敢信自己儿子。”
说完,他转身遁入暗巷,不留一点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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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清该动了。那帮人若不是瞎,应该已经看到他‘不小心掉’的东西。”
他轻咳一声,眼神仍盯着那块月光下的远阶。
“但还不够。”
旭昉缓缓侧身,望向北门方向,声音低如叹息。
“……再给他们一个推手。”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亲兵便抬手高举一面细旗,在夜风中猛然抖落。
那旗面无纹、无字,唯在旗角缀一颗小小金珠,光微微闪,藏于黑中,不显不灭。
——乾位信号。
——火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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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城北门外,火光未起,风声却轻。
哈速台眯起眼,眉心微蹙。
副将低声上前一步,贴近他耳侧:“……前阵有人拾到一片疫布,线角暗纹,是咱们那边的老记号。”
“……太像真的。”他低声。
副将惊疑:“主将,既然……”
“也太像假的。”哈速台语气更轻。
“……递信吧。”他低声道。
成清伏在断墙后,望见敌前轻骑阵型稍动,旗角摇出半寸,他眯起眼。
“他们看见了。”他说。
小六紧了紧手里的火皂瓶:“要动了吗?”
成清点点头,脸色却没半分轻松。
“这局能不能杀,就看他们信我信到哪一步。”
“……照约定的顺序来。先起烟。”
几乎在同时,信号升起那刻,卓松正伏在林带阴处,指间夹着那根封油火折。远处乾位小旗已动,火线已可起。
他低声应了一句,袖中火折轻叩两下,火星落入线沟前端。
那是从东岗至北门外一线的浅沟,水云调药、子渝布线,卓松亲自调过三次风角,只为这一刻。
火油被风撩动的一瞬,“滋”的一声窜出暗火,顺着沟渠潜行而出。
火油线封已久,烟药在风口顺势而出,一缕毒烟混着灰雾从砖缝窜起,似龙蛇低伏,先铺地,再翻墙,夜风正偏,直扑敌阵。
那是约定的第一式:“烧未起,烟先动。”
火线燃起,夜风一卷,第一缕烟雾如蛛丝翻地而出,自林草间漫上前阵兵脚,颜色极淡,混着火油未尽的焦味,如同夜里泥土回潮,难以察觉。
敌军前列几人抬袖掩鼻,不以为意。
副将低声道:“烟起了。”
“还没毒。”哈速台道,语气平淡,“只是起火前的遮掩。”
他看着烟线在风中延展得极整,像是被人斟酌过方向与幅度,不是突发,而是——安排。
他眼神正紧,忽听远处城门后传来一声沉响——是砖墙倒塌还是木闩被砸?看不真切。
紧接着,一抹火光从北门内偏东坊区腾起,一片低矮房舍被点,一道黑影从破墙后奔出,翻滚着落在街心,随后几道灰影踉跄跟出,身着疫布,满身尘血,步伐乱、队列散,却恰恰像疫坊溃兵失控而逃。
敌前烟线未散,火光在坊区后方翻起。
疫布人影乱冲而出,伴着一声闷响,有门闩碎裂声传来,滚落的石屑沿街道向外翻溅,仿佛有人在内侧试图破开通路。
副将低声急道:“主将!火已起、兵也逃,这不是局,是他们守不住了!”
哈速台没有回话,反而抬手示意众人不要妄动。
他坐在马上,望着那道静默无声的北门。
“……太顺了。”他喃喃。
“所有东西都在我预想之中:疫兵逼门、城守空撤、成清传信、火起烟升……就连那块破布都扔得像演练好的暗号。”
他顿了一下,语气反而沉了下来:“你知道真正的陷阱是什么吗?”
副将一愣。
“是真得太像真的时候。”哈速台眼中划过一道锋线,“我若设局,也不会敢堆这么多‘证据’。可他敢。”
他指尖轻轻叩着鞍前地图:“他赌我们不敢进。”
“他把局设成这样——不进,是我们错过天机;进了,是我们入局。他把退与进都变成对赌。”
副将咬牙:“那主将……若是赌输了?”
哈速台冷笑一声。
“成清是他人?那块布是假的?火是烧给我们看的?那又如何?”
他猛地一拉缰绳,马前蹄刨地,烟尘翻滚。
“这一支是我调过的精锐。就算真是局,我也杀得他局破兵崩。”
他抬头望向那道北门——太干净、太沉静,像一场沉默中张开的赌局。
“而若不是局呢?”
他声音压低,却字字如冰:
“那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尽归我手。”
“他若故布疑阵,不敢真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