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秦未时全须全尾回来了,那自然是皆大欢喜。
或许他回来了,却已经面目全非了。扪心自问,她能接受一个残疾了的秦未时,能忍受照顾他一辈子,能忍受过无性婚姻吗?
如果他回不来……他们没有孩子,她在秦家的地位将岌岌可危。
改嫁或许是唯一的出路,可她的身份却像一颗隐藏的地雷,随时可能引爆。普通人家护不住她,而那些有权有势的,谁不知道她曾是秦家的儿媳?又有几个人愿意接受她?更何况,秦家会允许她改嫁吗?
苏尚早在冰凉的地板上坐着,双手环住自己的腿,不由地深吸一口气。
“咚咚咚——”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尚早,要不要下来吃点饭。”葛胡桃一回家就听到这个消息,担心苏尚早的状况,便上楼来看她。
“不吃了。”苏尚早低声回答。她没有力气下楼,也没有胃口吃饭。
葛胡桃在门外沉默了片刻,最终没有再劝。她知道,此刻的苏尚早需要的是独处的空间,而不是无谓的安慰。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寂静。苏尚早靠在墙边,闭上眼睛。
无论秦未时是生是死,她都不能倒下。这该死的命运,她不会屈服的。
*
马力坡县当面村。
今天是烧白柴节,是他们傣族人的大节日。
据傣文《赕佛经》记载,很久以前,有一对善良的夫妇救助了三个在寒冷中露宿的僧人,并为他们生火取暖、煮食。事后,三位僧人为夫妇念经祈福,祝愿他们升火煮稀饭的功德将伴随九生九世。从此,人们便把烧白柴当作一种布施而继承下来,希望得到佛祖的保佑。
秦未时就在一片诵经声中悠悠转醒。
浓稠的血腥味在喉咙里打转,秦未时数到第七根肋骨时,终于摸到了那个弹孔。腐肉在指尖下微微发颤。
“别动。”玉恩按住他绷带下渗血的伤口。少女指尖有火麻草辛辣的气息,银镯滑到他腕间。
楼下忽然爆发出欢呼。透过竹窗望去,空地上白柴已垒成塔,老人们正将削皮的芭蕉树芯插在顶端。孩子们举着火把穿梭,焰尾掠过晾晒的筒裙,惊起一片涟漪。
“马上就要点火。”玉恩用木勺搅动陶罐里的药汤:“白烟升到神住的山顶,病都会吓跑。”
药汁灌进喉咙时,秦未时想起妻子受寒的那日喝的生姜热茶。此刻她该坐在军属大院的别墅里,就着灯泡读他逾期未至的信,他都能想到她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秦未时突然剧烈咳嗽,伤口涌出的血沫染红了新换的纱布。
晒谷场的方向爆发出欢呼,第一簇火苗蹿上三米高的柴堆。年轻姑娘们的银镯在火光中连成星河,糯米酒的甜香随风飘进竹楼。玉恩往火塘里添了块樟木,火星噼里啪啦响。
“这是消炎的龙血树膏。”少女的掌心贴在他肋下,温热的草药裹着血腥气,银项圈上的铃铛跟着颤抖。
秦未时不发一言,夺过她手中的药,自己抹了起来。
剧痛在此时撕开混沌,温热的液体顺着肋骨的弧度往下淌。秦未时面无表情把药抹在伤口处,又重新躺回去。
“你是聋子吗?为什么我跟你说话你不理我?”玉恩嘟起嘴,不满他对救命恩人怎么是这个态度。
“多谢你们救我,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秦未时淡淡地说。
“你长得这么俊,不如当我的“黑迈”??怎么样?”玉恩突然凑近,笑嘻嘻地说。
秦未时扯出一抹冷笑,他不知道“黑迈”??是什么意思,但是不难猜到。
救他的是一个男人,和她有什么关系。他转过头去,不愿与她多说。
玉恩见他不说话,也感觉没意思,转身出去了。
秦未时正想坐起身子,忽然摸到藏在稻草垫下的军用水壶,铝壳上那个弹孔正好能卡住拇指。
他摩挲着“平安”两个字,顿时眼睛有些湿润。他在想她,自己失踪的消息传回去,她会不会受不住,会不会日夜牵挂着他。
苏尚早坐在窗台上赏着不知名的花,她掐断枯叶时指甲缝里渗出的汁液带着铁锈味。
楼下忽然传来吉普车熄火的声音,她探头往外望去,是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男人下了车,身后跟着几个戴红袖章的小战士抬着樟木箱鱼贯而入。
秦秋城在书房等他。
“你武将军可是立了战功了...”秦秋城吸了一口烟,不紧不慢地说。
武成峰,武敬仲的父亲,者阴山战役的指挥官。
“不敢说这是我的功劳。我已经派人去找秦同志了,他应该是被附近寨子里的人救了。他们经常这样干,无非是想要一些报酬。”
武成峰恭敬地站着,冷汗直流。
秦秋城磕了磕烟头,没再搭话。
月光像银丝般穿过竹楼的缝隙,在秦未时裸露的胸膛上织出一片斑驳。他摸索着军用水壶凹凸的弹痕,指尖传来铜皮特有的凉意。
远处传来象脚鼓的闷响,吊脚楼下飘来芭蕉叶包裹的糯米香。
“你的身体也太好了吧,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受这么重的伤。没过一天就醒了”
岩温正在捣药,石臼里紫红色的龙血树汁液泛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岩温懂点医术,这两年战争频发,寨子里的人也生活不下去,只能冒着危险去战地捡点已故战士的粮食,衣服、水壶之类,运气好的还能获得一笔意外之财。
岩温这种人专门拣还有气的伤员,如果部队上找上来,就出一笔感谢费。
他看秦未时通身的气派不像是农民出身的,除了部队上给的感谢费的,说不定还有他家给的呢。
“你们一共救了几个人?”秦未时突然说道。
“我到战场的时候,一共就你们两个还喘气。那个回寨子之后就没气了。”
岩温显得司空见惯,他不紧不慢地制作着味道奇怪的草药。
秦未时闻言,无力地垂下肩膀。
“我最多供你吃住一个星期,如果没人来找你,那你就自生自灭吧。”
苏尚早终于下了楼,脚步轻盈却带着一丝迟疑。她站在楼梯口,目光扫过客厅,孔婶正擦着家具。
苏尚早抿了抿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孔婶,我出去转转。”孔婶抬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没多问。
苏尚早推开门,迎面扑来的是滇南特有的暖风。滇南的天依旧是那么漂亮,太阳照得人暖暖的。
就算苏尚早很讨厌照到阳光,此时也有点贪恋这份温暖。
她站在公交车站,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公交车缓缓驶来,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腿迈上了车。
车是往武城路去的。
滕跃在这开的这家照相馆,店不大,门面也不显眼,但滕跃却把它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开这家照相馆纯粹是出于兴趣,生意不算火爆,但也谈不上冷清。偶尔会有几个老顾客来拍照,或是取照片。滕跃并不在意生意的好坏,他只是喜欢摆弄那些相机,喜欢捕捉光影的瞬间。
除了自己的老友欧阳宇,先前还说不喜欢他这里的药味,这两天不知道怎么似的天天往这跑。
“你不是马上就要开学了吗?怎么还有时间待在我这儿?”滕跃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相机,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他的手指轻轻擦拭着镜头,动作娴熟而专注。
欧阳宇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马路。听到滕跃的问话,他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道:“我这不是来帮你看店吗?万一你去外景了,有顾客来拿照片怎么办?”
滕跃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回击:“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欧阳宇被噎了一下,正想反驳,突然听到公交车“嘎吱”一声停在了路边。
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只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从车上走了下来。
欧阳宇“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他快步走到滕跃身边,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哎,你说今天会不会有客人来?”
滕跃瞥了他一眼,觉得他今天格外反常,但也没多想。就在这时,门铃“叮铃”一声响起,苏尚早推门走了进来。
她的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欧阳宇身上。
欧阳宇,果然在。
欧阳宇的心跳陡然加快,脸上却强装镇定,只是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
滕跃看到苏尚早,脸上露出了笑容:“苏同志?你来得正好,我刚把照片洗出来。”
苏尚早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欧阳宇身上。欧阳宇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假装整理柜台上的相框,心里却早已乱成了一团。
滕跃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叠照片,递给苏尚早:“你看看,效果还不错。”
苏尚早接过照片,低头翻看起来。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影像。这些是本来准备给秦未时的,让他上了战场也不要忘记想她。
可惜他没那个福气了。
“很好,多谢。”说着,她转身出了门。
这会天阴下来了,依稀有下雨的趋势。
苏尚早向前走着,慢慢地数着数字。
1——2——3——
“苏同志!”欧阳宇追了上来。
苏尚早眼底泛起一抹得逞,转身看着欧阳宇笑:“怎么了,欧阳同志?”
*
翌日上午,苏尚早出门了。
她裹着一件驼色的毛呢大衣,领口翻起,露出里面一截高领的米色毛衣,简洁而优雅。大衣的剪裁利落,腰间系着同色的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下身是一条及膝的A字裙,深绿色的灯芯绒面料。
她与欧阳宇约好了去省图书馆。欧阳宇早已在路口等候,远远望见她走来,不由得怔住了。
欧阳宇私心里从未将她视作已婚妇女。她看起来比他还要年轻,浑身散发着一种天真灵动的气息,仿佛未经世事。
可是她今天的打扮与平日大不相同,仿佛从电影画面中走出的女主角,带着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优雅气质。
他蓦的有些害羞,低下头说:“苏同志,图书馆离这不远,我们走着过去吧。”
省图书馆的玻璃穹顶漏下一束光,正照在欧阳宇的白衬衫领口,映得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清朗。
他把俄文版的《普希金诗选》推到苏尚早面前时,手指在“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那行字下顿了顿。
“尚早,你的丈夫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欧阳宇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他心里有些猜测,这两天听母亲提起,秦首长的侄子秦未时调到昆明参军,那么尚早想必就是……
“他叫秦未时,你认识吗?”苏尚早垂了垂眸,摩挲着书页边缘的毛边。
欧阳宇,滇南欧阳副司令的独子,秦未时情况不明,交个朋友总是没错的。
如果他没有这份勇气,那她也不会任由他消遣的。
“不认识,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欧阳宇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仿佛在极力压抑内心的波动:“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苏尚早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她轻声转移话题:“这首诗很美,但有时候美丽的事物,可能并不属于我们。”
欧阳宇抬起头,正对上她的视线。他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悲伤,心脏猛地揪紧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说?”
“因为......”苏尚早欲言又止,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无法说出口。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事注定无法拥有。”
欧阳宇感觉自己的手心有些发汗,他强迫自己放松,轻声问道:“如果我说,我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会怎么样?”
苏尚早的身体微微一颤,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书页边缘:“你知道我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