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杜廷松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徒余心中巨浪滔天。
视线仍落在“杜廷轩”面上,姜忘眉眼不动,只轻声道:“抱歉,我忘了一些事,并非有意欺瞒。”
话音刚落,他便骤然出手,拂袖攻向“杜廷轩”。
恶鬼上身,操控宿主身体。一体两魂,恶魂压制宿主的神魂。
身魂一体,寻常人忌惮宿主安危,拿这种情况根本毫无办法。
那鬼修正是吃准这一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但姜忘并不寻常。
一方面,他境界在那鬼修之上,另一方面,神魂之症是他的专长。
他偏能避开杜廷轩原本的身魂,专攻那夺舍的恶魂。
雪白衣袖翻飞,掌心拂出的清圣仙气于杜廷轩肉身与神魂无碍,但于那夺舍恶鬼却有如利剑,生杀予夺。
姜忘步步紧逼,寸步不让。很快地,恶鬼便被逼得左支右绌,不得不放弃杜廷轩的身体。
随姜忘一掌击出,一朵纯黑莲花从杜廷轩身体中飘了出来。
被夺舍的杜廷轩已然昏了过去,即将重重地摔倒于地时,被姜忘灵力凝成的绸缎缠住了腰,及时拉到了身畔放好。
一边接住倒地的杜廷轩,姜忘一边抬眸,望向那朵纯黑莲花。
那莲花长得极为可怖。每一片花瓣上都冗杂着无数狰狞人脸,每一张脸都张着腥腐难闻的血盆大口,每一张人脸都好似要啖人血肉一般,发出无比凄厉尖锐的疯狂呓语。
那是……三千恶鬼莲花相。
现相的恶鬼,鬼气竟比之藏于杜廷轩身体时更阴邪透骨,强大数倍。
恶鬼现相的瞬间,杜廷松和杜蘅立马被呓语折磨得神智崩溃,一边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来滚去,一边捂着额头发出阵阵崩溃的惨叫。
姜忘神色一凝,立刻翻手,用灵力凝出一只竹笛。
将竹笛抵在唇边,正当他打算吹奏出《清静曲》之时,那朵黑莲花忽而收敛了鬼气。
它很快地融化成了一团浓稠黑雾,又于黑雾中凝聚出了一个人形。
恶鬼凝出的人形全身上下都被黑袍笼罩着,只露出了淡色的唇畔与惨白的下巴,看不清容貌。
“你失忆了?”那黑袍人忽然开口,十分突兀地问,“念之,你连我都忘了吗?”
没有了鬼气与呓语,杜蘅和杜廷松状态也好了很多,不再翻来滚去,痛苦哀嚎。
姜忘手中仍拿着竹笛,没立刻回答,只心想:鬼修。
还是一位能修出三千恶鬼莲花相,已登鬼帝之境的鬼修。
修恶鬼道,需从入阴开始,经引灵、噬鬼、操鬼、鬼将、鬼尊、鬼王、鬼皇,才能登鬼帝之位。
鬼帝之后,便为鬼神。
这世间唯一的鬼神,乃幽冥无间之神,掌万物转世轮回。
杜廷轩身体限制下,那恶鬼并没能完全展露实力。
可方才,明明已经现出了三千恶鬼莲花相,这鬼修为何突然收手?
姜忘对眼前的鬼修毫无印象,但听他语气,两人应是旧相识。
既为恶鬼,便非同道。更何况,今夜出现在此,更是敌非友。
……反目成仇的旧相识。
姜忘静了一瞬,淡淡道,“忘了又如何,你很重要吗?”
那鬼修并不动怒,语气仍旧很轻,低哑阴冷,诡异的亲昵:“念之,这四百年来,我日思夜想地渴望与你重逢。我设想了无数次,再度相见时,你见我会是何等神情。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念之,你竟然把我忘了。”
顿了顿,那恶鬼薄唇仍带笑,却散发出极危险的气息:“好歹也曾相交百年,念之,你这般薄情寡性,冷血无情,可真叫我伤心。”
姜忘也不反驳,仍旧淡淡道:“我薄情寡性,冷血无情,你要如何呢?”
唇边仍带笑,鬼修说出的话却无比阴毒:“你让我伤心,我自然也要让你伤心。”
姜忘:“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你我已有四百多年未见,故友重逢,寒暄片刻也无妨,”鬼修的语调十分幽缓,“更何况,我们起码有一整夜的时间,念之,何必心急呢?”
他顿了顿,语气仍旧阴冷,却难掩兴奋道:“更何况,打打杀杀有何意思?恶鬼之道,在于玩弄人心啊。”
姜忘没再说话,只抬手,拂过面颊上仍在渗血的伤口。
灵光流转间,伤口飞速愈合。
鬼修的目光仍落在他身上,一瞬不瞬地,诡异的专注。
静了一瞬,那恶鬼忽而开口,意味难明道:“你的血,很甜。”
姜忘眉眼不动,淡淡道:“于恶鬼而言,应是剧毒。”
鬼修:“我毕竟是非一般的恶鬼。念之,你的血、肉、魂,于我而言,不仅香甜,还是大补。”
骄矜的语气,虽隔着黑袍,姜忘仍能感受到那恶鬼的视线,自上而下,阴湿黏腻,毒蛇一般,一寸寸地扫过。
蓦然一瞬,姜忘明白了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吃了我?”
那鬼修轻笑一声:“哦,这么快就被你看出目的,念之,看来你只是失忆,没有变笨。”
恶鬼一道,在于吞噬、内化、操控。那三千恶鬼莲花相上的每一张人脸,都是被吞噬的生灵神魂。
眼前的恶鬼既已登鬼帝之境,修炼已至巅峰,要想突破,就得吞噬比他境界更强大的神魂。
所以,他今夜来此,是妄想吞噬掉自己,一步称神?
……好一个贪得无厌的恶鬼。
静默一瞬,姜忘才缓慢开口,淡淡地讥诮道:“四百多年未见,你却变笨了不少,还是说你以前,也是这般愚不可及的鬼?”
“这话未免说得太早,”鬼修仍不动怒,还是那样饶有趣味地口吻,“念之,我对你了如指掌。你却连我是谁都未曾记起。轻敌可是大忌。棋差一步,就要付出极端惨重的代价啊。”
姜忘不置可否,又问:“既要吃我,那你同宣皇的约定呢?”
那鬼修很配合地答道:“别无他法,只能违约了呀。好在,恶鬼之道,从来无关乎诚实守信啊。”
姜忘不由讥讽道:“你这样的恶鬼,当初怎能取信于人?”
“遇见你之前,我可从未违约过啊,”鬼修竟还倒打一耙道,“念之,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未见你之前,我原本还是打算履行约定的,但见了你之后,我便不受控制地改了主意。若不是你太过诱鬼,我岂会背信弃义,违背承诺?所以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啊。”
姜忘没接他的话,转而问道:“你同酆家有关吗?
鬼修声音忽而一冷:“你是真失忆了,竟拿我同那等低劣的家族相比。念之,你真是侮辱鬼啊。”
姜忘:“你为何能寻到我?”
方才鬼修总答得很快,直至姜忘发此一问。
屋间瞬间冷了不少,阴气森然。鬼修唇畔的笑意更一瞬收敛,愈加阴毒透骨。
死寂片刻,他才重新勾起嘴角,缓声道:“唉,提起这个,真是让我伤心,又让我生气。”
姜忘旋即问道:“哦?同四百多年前你我之间发生的事有关?”
鬼修:“是啊。你让我度过了毕生难忘的一天。”
心底一瞬了然,姜忘缓声道:“你是厉鬼。”
鬼修点了点头,阴冷的声线难辨情绪:“嗯,我是厉鬼。”
怪不得。
姜忘心想,他若有意收敛气息,这天下无人能寻得到他,但厉鬼,无论天涯海角,总能追寻得到特定的人。
鬼修观他神色,好似又觉得趣味了般,轻声道:“你猜到了。”
“是啊,”姜忘淡淡道,“四百多年前,我杀过你。”
鬼修嘴角的笑更浓了:“是啊,四百年前,你一剑穿心,差点让我魂飞魄散。”
“那时我就同你说,念之,厉鬼会永远缠上杀死过他的人,无论如何藏匿,都是徒劳无功。”
姜忘:“所以你我之间,乃是血仇。”
“深仇大恨呀,”鬼修道,“那时我就在想,此生你若落到我手里,我该如何报复你。”
姜忘:“看来你已经想出来了。”
“是啊,”鬼修格外兴致勃勃地道,“念之,我要你成为我三千恶鬼莲花相里的一相。但我呢,还要保留你的神智,让你清醒地沉沦恶鬼地狱,忍受无间痛苦,却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这么恨我,”冰绿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鬼修,姜忘忽而一笑,学鬼修的口吻,慢声慢气地揶揄道,“难道我不仅杀死过你,害你差点魂飞魄散,还玩弄过你的心?”
“……”先于被挑衅的话语激怒,鬼修最先注意到姜忘的笑。
光风霁月的仙者,很少笑得这般倨傲轻蔑,冰冷凌厉。
这番盛气凌人,锋芒毕露的姿态,确实比他面无表情,清冷淡漠之时,更可恨、可恶、可憎得多。
不想被激怒,却还是被激怒,鬼修的笑意僵在嘴角,又似有一瞬扭曲。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还嘴,姜忘讥诮的声音便复又响起:“哦,不过我并非那般无聊之人。如此看来,应是你意欲玩弄我的心,却被我看破,因此恼羞成怒、念念不忘了四百多年。”
“……”鬼修的笑彻底收敛,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笼罩在周身的黑雾上又隐约有人脸浮现,阴冷森然,好似冥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