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住院的这几天,晚上希河想留下来,都被母亲赶回了家。江川住在外面,只每天和希河一起去买些菜回来,帮着她准备好每日的饭菜,再一起送去医院。
星期五,风和日丽的一天,父亲出院了。
办理好出院手续走出大门的时候已经近黄昏。江川给一家人拦好了车,就准备告别离开了。想来今天是要回家好好团聚的,再不好打扰了。江川守在车门前,等希河搀扶着父亲上车。他看向那边,男人走得有些慢,女儿步步小心,天空飞着归鸟,小城沉寂在宁静烟火中。
一时间有些向往,和孤独对立的幸福屹立眼前。他静静地看,眼睛里有一丝落寞。他等待着他们上车,然后车往前开,他留在原地,目送着,回头独自回到自己的住所。
和他数十年里经历过的人生一样。
不过这次不能如他所想了。江川看到希河向他招手,又呼喊着什么。仔细听话里的每一个字:不用打车,妈妈去开车了。
似乎闹了一个笑话,江川点头,抱歉的跟司机解释后回了身,想着那就去跟希河的家人道别,然后离开。
身后的白楼见证了无数的别离,夕阳正渐渐向地平线靠拢,有家人可以依偎的人相拥相伴,他步行向那边,犹如天空中孤独飞行的白鸽。淡笑的脸上竟然难以开口,那一刻他又变成了那个自卑的小孩,永远恐惧于那场红绿灯的闪烁中。
江川走到了他们面前,他笑着说:“叔叔……希河。”
“那我就先走了。”他微微躬身,在起身时有一瞬的迟疑。
希河搀扶着父亲,她在看着江川。夕晖映照了他的半张侧脸,他是在笑的,明明是在笑的,但不知为什么,希河感到了悲伤。江川说完就转身要走了,希河想开口,但要说什么呢?于是只是眼睁睁看着那个人往视线外退出。
“小崽。”一直沉默的父亲喊住了江川。
江川转头,和男人对视上。
“你是小河的男朋友?”
江川愣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是。”他看了一眼希河,目光里没有怯意,浸满温柔。
“那你现在准备去哪?”
“回旅馆去。”江川如实答。
父亲咳嗽了几声,脸上却现出了不满:“家里面又不是住不下,还去外面住啥?”
希河转头看父亲,有些不可思议。
江川面上也是惊讶的神色。
“车来了,走,回家。”父亲往前走,母亲的车停在道路旁。
夕阳耀眼,照进了江川的眼睛里,有些睁不开。
心跳动着,血液滚烫,凝练了孤独,扫除了阴影里的阴霾。
江川后知后觉的跟上,希河扶着父亲上车之后回头看他,他在笑。
那一刻天上白鸽围绕钟鸣归伍。
·
吃过饭,收拾过碗,一家人正儿八经的坐下来,桌上的果盘没人动,目光来回打量着,但最终都停留在江川身上。
还是母亲先开了口,她把果盘推到江川面前,说:“小江吃水果。”
“你和我家小河认识多久啦?”看似扒拉着水果,实则耳观眼,眼观心,旁敲侧击着一切。
“今天是我和希河认识的第212天。”
希河对上了江川了眼睛,因为震惊。随即又马上错开的视线,脸上的温度开始攀升。
眼前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打开风铃门走进的花店。
夜不算深沉,花香褪去了工作的一些疲惫,她看见他,在花丛中,是最亮眼的存在。
心有小鹿在雀跃,原来已经212天了,从春天走入了冬季。
母亲没说话了,吃两颗果子,又偷瞥一眼希河,然后就抿着嘴开始笑。父亲问对面的江川:
“小崽做什么工作的?”
江川说:“我开了一间花店,在华南路那边。”
母亲插话:“那离小河单位倒是很近。”
“嗯。”江川又和希河对视上了,嘴角也勾起了笑意,“就隔一条街。”
“做那个赚钱不?”父亲打破了氛围,看着江川,现出刁蛮刻薄的样子。
“生活还是不成问题。”
“你一个人当然可以有滋有味,要是两个人呢?”
江川看着父亲平和地说:“我觉得也没有问题。”
妈妈皱眉,拍了一下父亲的手。这才让他止住了话,倔强的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希河和父母坐在一起,稍微降下些脸红,父亲这样争锋相对的样子她没见过。
紧接着父亲又问了:“你和希河是怎么认识的?”
“希河来买花,我卖花,就此相识。”江川稀如平常的说。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竟然笑出了声,下一句就说了出来:“至今我都很感谢那一天晚上没有早早关店。”
母亲听完塞了颗果子进嘴里,侧身看着希河,咀嚼着水果说:“真甜。”
只有父亲没有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同,直白的问道:“为什么?”
“因为晚了一小时,我才能遇到希河。”
对面的父亲听完脸就黑了。
母亲磕着水果发出了“啧啧啧”的声音。
“你多大了。”父亲又开始问。
“今年27岁。”
“那比我家希河大一点。怎么这个年纪了都还没成家?”
“老头儿!”母亲瞪了父亲一眼,又拍了拍他的手背。
江川:“虽然这么说您可能会觉得我不真实,但我在遇到希河之前,确实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叔叔您也说了,成的是家。在没有遇到那个对的人之前,我不想成家。”
“所以你认定我的女儿是你所谓的‘对的人’吗?”父亲的情绪有些激动,似乎有些愤怒融在了情感里。
“你又拿什么来保证你的承诺呢?”
“我认为希河是的。”江川停顿了一下,他看向希河:“我无法做出任何承诺来保证,语言总是具有欺骗性的。我只能现在当着您的面告诉您:我爱她。
“我不能保证我能给她一个幸福的生活,但我会尽我所能。叔叔阿姨,我不是要你们当下同意我,接受我。我只是希望能够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个机会去爱你们的女儿。”
“或许这个小子做得不错呢。”他笑起来,是希河最为心动的模样。
四下没了声音,没有一个人说话。
希河听见自己的心跳,慢慢加速,久久不能平复。
突然又看向父亲。他说着句句刺人的话,变得不像她认识的那个人。
别扭成一团,用语言的矛一次次对准了江川。
维护在身后的,是自己。
仿佛是想用这样一种方式找出破绽。口口声声说着早日结婚的话,说着羡慕儿孙满堂的话,真正遇到了。
便又变成了一位父亲,不想那个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人受伤。
于是百般挑剔,把不满放在了脸上。
希河沉默的抿嘴,低下头,什么也没说。
心里很暖。
最后的偏见也支离分解。
父亲急了,猛地拍桌子道:“反正希河该回来了,你那工作,我看就辞掉得了。”
他又现出了不容质疑的态度。
“怎么又扯到这个了,哎哟……”母亲一面说,一面担忧地看着希河,怕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重新降至冰点。
“爸,我想留在星都。”希河开了口。
“还要留多久?”
“应该会长期定居那边。”
“反天了!你是真不要父母了吗?”父亲气得站起,面色发紫,随即猛烈的咳嗽起来。
“我是为了你好!”他真是气到极点了,连呼吸都不稳。一直压抑的情绪用最极端的方式释放出来。
希河听着,她抬头仰视父亲,那个她怨恨了十几年的人。
这一次,她看他没有了麻木和不可救药的一心想要逃离的感觉。透过那副叫嚷的皮囊,她看见一个疲惫的灵魂。
他鞭策她努力读书。因为他只有初中文凭。
他冷眼旁观她的成长,因为自己受过了太多的苦,如果不努力,就走不出那个镇子,换不来别人的尊重。
可能性格原因,他讲不来温柔。用一种错误的方式促使着女儿向上。
向上就好了,他以为。
“爸爸。”希河看他。
“你觉得现在的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赶紧回来……”下意识的就要否定,父亲突然一愣。
“我仍然很差劲吗?”
父亲眼皮在颤,强硬的态度好像一瞬间就垮了。他面上的褶皱勾勒出岁月的痕迹,这才第一次在面对女儿时有了失态。
“没有……但还不够好。”一句肯定因为习惯,说出口已经太难。
“什么叫做‘好’呢,爸爸。”希河的眼睛里有泪光,还有十年都未能说出口的质疑。
终于眼泪落下来了。
希河说:“我成为了你实现遗憾的一部分吧。”
父亲坐下来,看着女儿,有惊慌,又有愧疚。最后变成无言,只是再无法与女儿对视。
“爸爸。”
身边的人又叫他,他看见希河牵住了江川的手,然后笑了,“你看我现在生活得很幸福。”
父亲震住,他第一次审视起自己对女儿的教育。在这个年纪才突然发现自己一直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幡然醒悟。
能看着女儿幸福,不再过他过过的苦日子。这不就够了吗?
长久的沉默。
母亲也哭了。江川看着希河,替她擦去眼泪。
“没有勉强?”父亲终于开口了。
希河把江川的手握得更紧,没有说话。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十几二十年自己对女儿的亏欠有多少。所有的话语都无力了,父亲佝偻了背,苍老了太多。
“小河,对不起。”
希河哭着对男人笑。她另一只手拉住了父亲,紧紧牵住。
母亲过来抱住了他们。
希河嚎嚎大哭,那却是她觉得的,人生最幸福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