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可以算作头一回进入主楼,一入门就是特制的金砖铺地,内设鎏金兽首香炉,隐隐微微还能闻到丝丝缕缕的曼陀罗香味。
大厅内耸立着饕餮吞金纹的紫檀廊柱,数座楼宇相连,抬眼望去只觉九曲回廊让人辨不清方向。
整座楼的建立都暗合八卦生生不息之意,乾位设有一张紫檀麒麟桌,上摆骰子,这样的桌子共设十数桌,上面玩法各不相同,顶部悬挂八十一盏走马灯,光影变动让人不自觉沉沦其中。
众人跟着萧允硕步入其中,只听萧允硕开口介绍道,“这大厅就是些骰子牌九之类,偶尔玩上两局倒也不失乐趣。楼上则安静很多,不设牌桌!”
“允池,允衍,你们带着大家好好玩玩!”
显而易见,楼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的,在场就没有不是人精的,或许有些地方能迟钝些,但对自己个人的定位那都是了如指掌。萧允衍与萧允池兄弟二人笑着上前招待。
“三兄长前几日新得了江南那边的美酒,名唤‘天九酿’,此酒甚至辛辣,传闻一杯便可让人云梦九霄!”萧允衍拍拍手便有丫鬟手捧酒水入内。
林鹤见到是能跟着上去,但是他自觉上不去最顶层,那些个掉书脑袋的玩意儿他也不喜欢,与其到时候灰溜溜往下走,还不如今日便不上去,反正勋贵这边要有什么动作,不能弃了他们林氏就是了。
相较于一楼,二楼的位置更加淡雅明亮,东侧开设冰裂纹云窗,镶嵌明瓦,透进屋内的光亮更加柔和丰富,萧允庭与萧允澜自觉留在二楼照看。二皇子见众人移步上楼,刚要跟上去就听萧允澜道,“听闻二殿下醉情于诗书,正巧在下有些许疑问,不妨移步屋内如何?”
二皇子顿住脚,看着已经上楼的三皇子,面色忍不住羞红一片,沉默片刻后转身跟萧允澜进去屋内。
张温浩在后面将一切尽收眼底,眉眼轻轻皱起。他想过这里不同寻常,却没想到阿硕会将这些潜规则搬到明面上来。
萧家几个兄弟不留痕迹地将人分开,有人对此接受良好,有人则是愤愤不平,不过都碍于永安侯府的权势没有翻脸而已。
他越来越看不懂阿硕了。
再往上是三楼,每三步的距离便设有一个哑奴,一楼是纸醉金迷的辉煌,二楼是文静明亮的雅致,那三楼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庄严肃穆。
青铜鹤灯在穿堂风中摇曳,上首摆设青玉鎏金书案,四周铺设龟甲纹茵褥,鲛绡帘随风飘扬,隐约能看到后面摆放的长琴。
三楼,真正的名利场,没有任何繁复昂贵的装饰,站在回廊上往下看有一种浓烈的割舍感。
楼下已经在萧氏兄弟几人的带动下开始狂欢,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楼的所有人都已经沉浸在此刻的混沌与欲望中,美人美酒环绕,声乐喧嚣,走马灯下昏暗的灯光让众人彻底迷失其中。
孙骐珏跟在人群后面,仰头看向前面已经登上三楼的萧允硕,在萧允硕的眼中,他看到了俯览众生的掌控欲,凝视猎物的从容,还有智者旁观棋局的疏离。
萧允硕将人引至三楼,青玉案之下设蜀锦软垫配嵌螺钿矮几,十二扇檀木屏风赫然摆放其下,太子在萧允硕的示意下坐在主位,目光却落在最上面的四楼。
察觉到太子的目光,萧允硕笑了笑没有主动提及,“现在时候尚早,容我先卖个关子,玩个别的!”
一边说着一边冲外面打出一个手势,哑奴捧着一个漆盒上前摆放到萧允硕面前,萧允硕笑道,“大家不妨射覆玩上一局,就请太子殿下来为我等仲裁如何!”
太子自无不愿,众人依次落座,青铜兽炉吐出袅袅青烟,萧允硕抬首看向跪坐在青玉案前的太子对其打开漆盒,而后合上漆盒看向王秋狸。“今日我便拖个大,来给各位起头如何?‘乌衣巷,今尤昔,乌衣事,今难觅’秋狸兄请!”
此言一出满屋寂静,众人都很好地掩饰住心底的惊讶,这已经不是隐喻而是明示了,直指琅琊王氏。只有一早看过谜底的太子神色如常。王秋狸袖中的手指已经掐出血痕,而萧允硕一袭玄袍斜倚凭几,正手握银刀慢条斯理削着梨皮。
王秋狸的目光落在殿中残缺的乌衣燕纹石雕上,这石雕与周围格格不入,显然是为了特意迎接他准备的。再结合最近朝中诸事,漆盒内所覆之物也逃不过那几样了。
王秋狸摇手起卦,“火地晋卦,离上坤下,可是日出地面,光明重现之物?”
萧允硕将手中的梨肉在盘内切好,让一旁侍奉的哑奴端到孙骐珏桌上,随后擦净手上的汁水对王秋狸摇摇头,目光移向下首,“诸位有何解?”
众人都是摇头,他们可不想蹚浑水。
萧允硕直接命人撤去漆盒漏出上面的纹路“此物纹路盘旋如龟甲,《洛书》有载巽位镇玄龟可保...”王秋狸话音未落,只听孙骐珏道,“乌燕纹其三!琅琊王氏的祖宅地砖不就是三燕交颈纹啊!”
“怎么秋狸兄连自家祖宅砖纹都认不得了?”孙骐珏直接开口嘲讽道。
萧允硕轻笑一声,直接掀开四周遮掩的器具,玄色袍袖拂过漆盒最后一层遮掩,其内赫然是琅琊王氏祖宅砖石拓片,“秋狸兄,可认得此物?”
那拓片上赫然刻着三燕交颈纹,下面还隐隐约约一行小字“太元四年春……”王秋狸身上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这是王氏内部秘闻…
前朝,太元四年,琅琊王氏势弱,连带着在宫中的娘娘都处境艰难,几次三番遭人迫害最后生下一个体弱的小公主,小公主不得盛宠,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在王家的运作下假死脱身,成为当时琅琊王氏家的王七女。
也是琅琊王氏第一个,以女子之躯肩挑一房,招婿不外嫁的女郎。
距如今已经过了数十年,早已改朝换代不说,如今的七房早已沦为琅琊王氏一支普通的旁支,如今只怕七房的人都以为自己只是普通的王家人而已。
永安侯府又是从何而知的,当年知道此事的老人早已故去,也就族谱中有些许记载。
他抬首看向萧允硕,对方静静地看着他,笑而不语。这种不受控的感觉,他很不喜欢。
这时此前一直静默无声的萧允泽突然开口说道,“三年前祭祖,我曾亲眼见过琅琊王氏祠堂供奉的拓片——燕喙朝离位,而非此物的震位!”
“巧了不是”,孙骐珏将盘中的梨肉尽数吃完,这才抬首看向明显为王秋狸站台的萧允泽道:“我家收藏的前朝《士族志》记载,王氏祖砖乃‘三燕衔悲’纹,可不是允泽兄所述燕喙朝震位!”
眼看双方焦灼,太子就好似毫无察觉般,只静静地坐在上首位置。
“双方各执一词,不如可否让我上手一观,毕竟这里最熟悉此物的怕是只有我一人了!”见萧允硕点头,王秋狸转身对太子行礼,“劳烦殿下为我与允硕兄做仲裁了!”
“可!”太子颔首应答,哑奴上前将漆盒捧到太子面前,萧允硕与王秋狸分别于青玉案前落座,萧允硕抬手示意哑奴先将漆盒拿给王秋狸,王秋狸也没有过多客套。
王秋狸抬手正要拿起拓片细观,抬手刹那间漆盒内的拓片发出‘咯嘣’的清脆声,只见其上纹路顿时扭曲如龟裂,王秋狸勾唇浅笑,“看来真假已出,此等粗劣仿品……”
拓片破裂的声音不大,但足以屋内众人听清,赵訕直接无视掉张温浩的劝阻,拍案而起指着王秋狸怒喝道,“什么叫真假已出?此物怎么偏生到你手中就裂开了?还不是你心生惧意动了手脚!”
听到指责,王秋狸不怒反笑,“照这么说,那允硕兄为何要我先看呢,莫不是知道此物为假,故意栽赃?”
“你…”赵訕还来不及辩驳,就见萧允硕突然割破手指将血抹在拓片上,血迹竟沿纹路渗成卦象。
见此,萧允硕幽幽道,“血契拓片可作不得假!”
王秋狸没想到萧允硕手中这块竟然是祖宅的血契拓片,当年翻修祖宅,这拓片被老祖一分为七,分别落在各房族老手中,本意是防止族内子弟失联,日后可以此为凭证相认,却不想□□了他人刺向琅琊王氏的一柄尖刀。
七房的人难不成都死绝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流传出去!
“若有心,想要伪造也不难!”萧允泽再次帮腔王秋狸,惹来孙骐珏看了又看,细细想来,只觉得这萧允泽是走了一步臭棋。
“孤记得”太子抬手拾起破裂的拓片,“王氏祖宅地砖用土,取自太元年黄河清淤的龙息土?”
“巧极!”萧允硕哼笑一声,忽地俯身逼近王秋狸,“而太元年间的龙息土,唯有琅琊王氏领过工部批文!”
就在王秋狸冷汗惊起,想不到对策之时,萧允硕突然让开身子,眉眼舒朗,“不过嘛,前朝记述早已无法辩证!”
“这一局,秋狸兄胜!”萧允硕坐正身子,勾唇浅笑。
狂风穿堂而过,拓片上的血燕纹在烛火中宛如振翅欲飞。
“好了,玩也玩过了,接下来才是今夜的重头戏!”原来不知何时早已日落西山,四周挂着明亮的羊角灯,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只有云窗外点点繁星在提醒着众人,此时天色已晚。
萧允硕拍了拍手,外间数十位哑奴搬来一张桌子,周围放置着数块菱形琉璃屏,光影交折倒也有韵味,就在众人诧异中,只见一男子身穿黑色长袍步入其中,躬身行礼后在桌前站定。
“此人在外行走,据说可通鬼神,我瞧着倒是有几分意思,今日特请诸位来瞧个热闹!”萧允硕话音刚落,只见黑袍男的左手向上,掌心突然冒出蓝绿色火焰,接着右手更是托举红紫色火焰,再经过玻璃的折射只觉得更加神秘…
火,在黑袍男手中好似只是任其搓捏的面团,随其动作变换,火焰的颜色形状也发生改变,再配上黑袍男嘴里时不时念出的咒语,倒也像那回事!
前面的重头戏过了,后面萧允硕不准备再搞事,只是上辈子一点简单的戏法,拿过来做噱头罢了。
众生百态,所有人都好似沉浸在这场精美绝伦的戏法中。
最后结束时,萧允硕送给众人一块玉牌,精致小巧的玉牌背面雕着偌大的萧字,正面则是千瓣莲纹路,“大家今夜玩得不尽兴,凭此令牌可随意来此游玩!”
“萧郎君的生意定是要来捧场的!”
“哈哈,如此甚好,改日定约着三五好友前来!”
…
捧场的人当场表态,不捧场的人也是面上笑呵呵地收下玉牌。萧允硕注意到那几个世家子弟转手就将玉牌交给下人保管也是面色不改。
临走时,王秋狸下意识抬头,只见萧允硕斜倚阑干,手中把玩着一枚乌木燕纹佩,正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
今夜,他到底为什么突然松口呢?王秋狸至今仍在思索此事。
是想敲山震虎还是担心他困兽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