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金荻斯惊呆了。听到这个名字,淡忘的伤痛重现于心,鲜红色的眼神低落下来,难受到无法言语。在他追求芭琳丝的道路上,不仅有雅麦斯这样触不可及的大山,与他处在同一起跑线上的对手同样不少。火龙族中有许多人向芭琳丝示过爱,那个琉庇斯也曾是其中之一。金荻斯对他的感觉说不上糟,因为芭琳丝瞧不上他——她平等地藐视雅麦斯以外的任何雄性火龙族。也因为这样,金荻斯一直不怎么担心琉庇斯会超过自己。可如果他也成为芭琳丝的部下,和自己平起平坐……“琉庇斯不都已经有契约主人了嘛……哪有这个空跟着我们东征西跑啊。”他想用打趣的口吻冲刷郁闷,结果发现,自己根本就笑不出来。
而她却似乎步步紧逼。“你觉得我要不要收下他?”
“你想收就收吧,我没意见。多一份战力……也好。”金荻斯嘴角轻抿,眼睛向下,自我放弃一般地回答。
芭琳丝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正色道,“好了,不逗你玩了。我骗你的。”
“……干嘛突然拿这事逗我啊。”他急得鼻子都皱起来,心中却大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芭琳丝继续看着他,忽然,头脑一热地问,“金荻斯,你为什么喜欢我?”这个问题,她好像从来没问过他,仿佛它天经地义。
在这个大脑空白的时候,金荻斯原以为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然而,也许是对她的爱早已成为他的一种本能,成为他灵魂的一部分,当他试图表白时,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念叨起来,“我也说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你不管什么时候都特别引人注目,特别光彩照人。战斗的时候,微笑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哪怕是冲我发火时……”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几近耳语。
她被那充满傻气的回答逗笑了。“你是不是喜欢被我揍?”
“我不喜欢,不过也习惯了。芭琳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差?”他反问道。
“你是很差劲。明知道有危险,还跑去送死。”
“我……身为部下,不可以让长官涉险。”伤病中的火龙抖着手说,“你是我们队伍的主心骨,你不能有事。”
芭琳丝微微一惊,面对他如此赤诚又直白的心意,一时间竟有些恍神。“你连我都打不过,倒挺喜欢逞能的。”她刻意板起一个严肃的表情对准他。
金荻斯紧张地望着这美丽骄傲的雌火龙,只觉得胸口一片火热,像烧得滚烫的铁狠狠烙上他的心。“对不起,我也不该让自己受伤……我变得比以前更脆弱了。你一直都嫌我不够强。那现在……”他诚惶诚恐地问,“你不会更讨厌我了吧?”
“我确实讨厌你,”她呼了一口气,“但我更讨厌你死。”在他的注视下,她说,“我有你和陶瑞斯就够了。你们永远是我最好的伙伴。”
“那、那当然了,我和陶瑞斯会永远支持你。”金荻斯难以自已地说着,眼圈都红了,很动情,但是又努力抑制住情感,隔着眼中的水雾,满怀憧憬地看着她,“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发?我保证一周,不,两天后,就能……”
“你忘了长老刚才的嘱咐了?”芭琳丝笑着打断他,“静下心,好好养养,别逞强。万一真变成了傻子,我可不好带啊。”
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她生怕金荻斯累到,在喂他喝了一些粥,又搀扶着上了次厕所后,便命令他再躺卧一会儿,注意休息。他身子还太虚,离恢复战斗力相差甚远,不能有任何闪失。
在芭琳丝的目光坚持下,金荻斯乖乖躺好,把被子盖到腋下。药里有安定的成分,他很快就沉沉睡去,进入梦乡。待他呼吸平稳,芭琳丝起身,脚步轻柔地出了门。陶瑞斯并未走远,在山脚的一处潺潺飞瀑下候着她。果然,他先前的那番托词,只不过是想要促成她和金荻斯独处的借口。
“要立刻出击吗?”等她走到近处时,陶瑞斯悄悄问,“金荻斯已经脱离了危险,就让他在家修养一阵。就算只有我们俩,也可以完成任务。”
没错。他说的这个方案,换作从前的芭琳丝一定会采纳,但这次,她却陷入了纠结。
“我想金荻斯渴望跟我们一起战斗。”沉默良久后,她回答,“如果我们把他撇在病床上,自己去建功立业的话,他会难过的。长老也说了,他的伤至少要大半个月才能好。最近族内变故多,我们也不急于一时。”
“明白了。”海龙点点头,又问,“刚才在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这里离事发地点有段距离,一直陪着病人的陶瑞斯不可能知道那场争斗,但是,他却看出芭琳丝有心事。这名海龙族部下的细腻和缜密,让她不得不服。
“……没什么,族长会决断的。我们只需要把嘴闭紧,别去管那些闲事。”一番深思熟虑后,她疲惫地说。
一场舆论风波暂时平息了。事后,海龙王为了安抚老友,特罚德文斯禁足思过一个月,以儆效尤。柏伦格虽然陪瑟提顺利凯旋,却只得到族长的批评,让他今后少干涉别人的任务。他想要插手芭琳丝小队追踪首席的事也彻底黄了。
细心的人们发现,在这次事件中,族长只处罚了德文斯一个,对同样涉事的费扬斯二人仅口头教育了几句,并未做任何实际惩处。这是个信号。火龙王尽管嘴上不饶恕雅麦斯,心却依然偏向于这位嫡亲后裔。雅麦斯流落人间太久,族中流言蜚语虽然多,但希望他尽快归位的声音仍占据着主流。这也不只是因为大家明白族长的倾向性。一个政权或种族的衰弱往往伴随着统治阶级后继乏人的窘境。雅麦斯代表着火龙族的血脉传承,这个符号本身就至关重要。因此,即便他不完美,也必须存在。
这段时间,金荻斯的伤逐渐好转,恰如特尔米修斯所预期的节奏。一个月后的某日,芭琳丝来看他,他借故在床上躺得屁股都快烂了,可怜巴巴地求芭琳丝陪他到外面转一转。
他们来到“龙之躯”和“龙之颚”交界处的一个花园看风景。金荻斯拖着大伤初愈、创口弥新的身躯,在路边长凳上坐下,眯眼吹着风。头上的纱布尽数拆除,洗干净的头发清爽而柔顺,脑袋上已无半点伤疤。他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芭琳丝感到欣慰,陪他多待了一会儿。
平凡的快乐来临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度过这难得的休战时光。金荻斯感到很满足,他稍稍偏过头,看向——
一位火龙族女性从前方的浮空山道上走过,步履急切,假装没看到他们。她的出现让这个和谐的气氛被撕破了一角。吉芙纳——这位冷漠而不善交际的族人近些年总是形单影只。她有一个不忠的主人,越狱逍遥法外多年,为族长所不容。由于这个缘故,往日的朋友们都疏远了她。金荻斯心有戚戚,却无能为力。他又调回视线,问身边的人,还要追那个女人吗。芭琳丝当然明白他指的是荷雅门狄。她斟酌着该如何回答,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视野尽头,跑得比最轻捷的马儿还要快。
是布里斯,还有他身后的乔贞。他们从人界回来了。
猜到他们打算做什么后,芭琳丝马上找了棵大树遮挡住自己,金荻斯虽然迷糊,却也猫着身子,有样学样地躲起来,和她一同偷看。或许是太过心急地想达成目标,这对历经百战的主从忽略了对周遭可能存在的其它龙族气息的侦测。他们拦下了疾行在前方的吉芙纳,想要从她的口中取得答案。
乔贞那漫长而失意的追猎已有七载,在人界苦苦觅而不得后,被迫寻求吉芙纳的帮助。布里斯最近常常不安,担心他的主人倘若一直抓不到卢奎莎,下半辈子恐怕就只能老死孤塔了。乔贞在追捕荷雅门狄失利之事上本就惹得族长很不快,布里斯事后被海龙王单独召见问过一回话,他用一个精心炮制的谎言竭力包庇下主人,暂且打消了老祖先的疑虑,但他很清楚,这样的幸运是下不为例的。针对卢奎莎的行动决不能再失手。事情的突破口,就在吉芙纳的嘴上。
他们不是第一次来“骚扰”和“请教”这头母火龙了。然而每一次,吉芙纳都不肯说。倒不是她拒不配合他们的调查,而是尽说些车轱辘的废话,逼着他们自己知难而退。她就像一个隐忍刚强的保护者,坚守着对卢奎莎的忠诚,向两位龙王当年的无情判决发出抗议。
今天,这位铁娘子似乎打定心思,什么都不说了。“抱歉,对你们持续不断的打扰,我已经深感厌烦。关于我主人的事,一律无可奉告。”吉芙纳嘴角勾起一个淡然的弧度,使她英气勃勃的脸上更添一份冷艳。面对布里斯的追问,她丝毫不惧也不慌乱,咬字清晰,话音坚定,表明自己的态度。
“两位族长大人下过口谕,要你密切配合我们。吉芙纳,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布里斯急坏了。他平常白皙、无表情的面庞,因为情绪的激动而显得通红。
“我又没犯法,当然有权保持沉默。还是说,你们打算把白罗加对付密探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
“……好样的,”吉芙纳对卢奎莎矢志不渝的维护让乔贞的心融化了,他默默向她的勇敢和坚强致敬,然后朝布里斯摇了摇头,“我们走吧,布里斯。这份不容玷污的情义,绝非你我所能撼动。如果要强行动用族长的权威,那将是有史以来最卑鄙的侵害。”
布里斯感情上能理解,理性上却不愿意放弃,可吉芙纳态度强硬,誓死也不肯透露半个字。海龙又缠着火龙僵持了数分钟,当耐心消失后,乔贞率先返身,快步穿梭的身影朝彩虹桥的方向而去。布里斯在原地盲目地站了几秒,最后跟上了他。看情形是不打算回龙神殿报告,而是直接下山了。
“吉芙纳性子真刚烈啊。”树后的金荻斯偷听完三人的交谈后,小声嘀咕,“可这样也太不明智了。实在不行,随便说一个地方也好呀。至少不要让族长难堪。”
是吗?芭琳丝眸光微闪。他竟认为吉芙纳应该撒一个谎,而不是老实交代?她的主人和他们如今在追的那女人一样,也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可是,吉芙纳却全心全意护着这么个叛徒,被所有的同胞、被她的族长冷落和厌弃。这真的值得吗?
在这个自我疑问的时刻,芭琳丝忽然想起来,她还有个问题没回答金荻斯。想想那个白发的龙术士,可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猎物啊……她处心积虑地算计他们,又是制造迷宫,企图让他们找不到出口衰竭而死,又是利用流星的天象,重创金荻斯使之养了一个月的伤,手段层出不穷,所做的这一切,只为了逃避被龙王审判的命运。她多年前叛逃的过程,叛逃的原因,究竟隐藏着多少不可以被知道和了解、更不可以被公开的故事呢?
一抹叹息,在抿起的嘴唇上,在芭琳丝凝重的脸上浮现。“龙族现在内外交困,还是要想办法把首席追回来啊。”
她不能再假装那些落井下石的恶语不存在,不能再对那些动摇人心的话充耳不闻,她充分明白自己手中任务的分量,知道让雅麦斯自证清白是多么重要。同时,她又很想知道,当年荷雅门狄到底做了什么,让事情变成这般田地。她想要她明明白白地解释给自己听。
最令芭琳丝在意的不是族长对荷雅门狄十年如一日的痛恨,或是他们不惜豪掷万金也要逮回她的那些举措,而是当芭琳丝和队友围住、逼问她,迫使她承认罪行时,她始终避而不谈、不为自己辩解的态度。与前任不同,荷雅门狄的罪绝没有深重到阿尔斐杰洛·罗西那般勾结外敌、举旗反叛、颠覆龙王统治的高度,而是有十分隐秘的、不可说的因素在里面。也许她应该、也能够回来,她想,她和雅麦斯都回来。芭琳丝并非奢求一场和解——火龙王对一个拐跑了子孙、还谋算着要加害自己的叛徒没那么大度,更不会再放任雅麦斯随心所欲地爱一个人类——她期盼的是,一份稳定。首席龙术士和火龙王后裔在人间流浪的岁月已经太久,卡塔特在经年的动乱后,正缺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或一个能使人心安定的局面。她不确定他们的回归会给这片饱经风雨的土地、以及他们的自身带来何种改变,但她自负地相信,一个强有力的族群的庇护,总赛过一朵天边无依无靠的流云。她似乎从没有考虑过他们会拒绝。
然而,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假如雅麦斯甘愿留在人界呢?
芭琳丝仅允许这想法停留一秒,就将它驱逐。她不仅要向荷雅门狄讨真相,她还要问雅麦斯。她会努力这么做的。
身边人像一尊不动的石雕。金荻斯视线偏向芭琳丝,觉得自己从没有见过她如此深沉的一面。“嗯,我觉得……”刚张开嘴,她的身影就翩然而去,朝不远处那个茕茕孤立的族人靠近。
乔贞、布里斯消失在彩虹桥的七彩虹光之中,吉芙纳远远望之,松了口气。一股微热的气息飘逸到身后。她转过头,看见了几米外的芭琳丝。
两个火龙在山道上看着对方。芭琳丝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