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XLIII
顺直的红金发丝纠结成一根根长条,布满尘埃,犹如油腻发黑的枯草。落在肩上、与脖颈接触的每一秒都是痛苦的折磨。身体上的污垢凝成块状,好似一个个斑点,肆意地散落在皮肤上的每一处,发散的气味几乎让人晕厥。到了现在,已经连一丝痒的感觉都没有了。
离开温暖干净的洗澡水,与肮脏秽物作伴的日子,不知不觉已享受了半年。无论是散发出臭味的头发、身体,还是许久不曾更换的衣物,都已经成为虱子们休憩的暖巢。也许它们正在以我躯体搭建的舞台上嬉戏跳舞?阿尔斐杰洛避免这么想下去。
时间过得真慢啊。他想。日子一直都在坚持数,可他的神志却在逐渐失去,对昼夜往替的感觉不再如进来前那样敏锐了。之所以还能记得个大概,还要多亏楼上狱友贾修时不时的提醒。
在这半年左右的日子里,柏伦格来过三次。除开第一次不说,第二个月他又来看他,第三个月也来过。每次他都温和地开导阿尔斐杰洛,向他说明俯首认罪的种种好处。最近柏伦格不怎么来了,阿尔斐杰洛还有些挂念他。毕竟,只有他肯在自己最落魄困难的时候,施以他的绵薄之力劝慰自己。昔日对首席恭恭敬敬的龙术士们,早把他忘得干干净净。一群攀高踩低的混蛋!然而阿尔斐杰洛的痛心之处,并不来自于那群他从未真正在意过的家伙。他不曾料想,苏洛居然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自从阿尔斐杰洛身陷孤塔,苏洛一次都没有露面。可是,自己又能责怪他什么呢?
阿尔斐杰洛日渐消瘦憔悴,同时也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偶尔,他会在守卫送来每日一顿的稀汤稀粥前自言自语。他遵照柏伦格的嘱咐,诚心地悔悟自己的罪过。但不管他说什么,态度有多么真诚,结果都是那样。守护者们从不理会犯人的忏悔,尽管有时候会露出嫌恶的眼神瞅他几眼。阿尔斐杰洛知道他们既非聋子也不是哑巴。可无论他怎么说,他们都不会给予任何反应。在这些家伙眼里,我不是人,只是一块整日吃喝拉撒睡的臭石头。有时候,他会想摸后背。那里的鞭伤早就好了。可他却觉得,痛意在逐渐返回,排山倒海般地袭来。守卫对他的漠视好像人贩子抽打在他身上的皮鞭,使阿尔斐杰洛感到屈辱至极。想当年我还是首席的时候,你们哪个敢怠慢我?
如今,所有驻留于孤塔的守护者,阿尔斐杰洛已经全部接触过了。他们共有八人,每人轮流负责全天的事务,但是值班没有任何规律。八人里,阿尔斐杰洛目前唯一知道姓名的是守护者霍兰特。原因在于他不仅是个看守,更是这里的主厨。每天咽下肚的那些粗劣食物,都由他烹饪。霍兰特心情好的时候会多烧些带油水的菜,但大部分时间只供应清淡的稀汤。平时,他跟其他看守一样为犯人送饭,再有就是打扫楼道,更换火炬,清洗便桶。芭琳丝将粗活脏活扔给这八名守护者,把更为轻便的任务委托给除她以外的另三名龙族看守——金荻斯、陶瑞斯和桑契斯。那三人不常出现在西塔。通常是来巡视犯人的情况,确保他们安然无恙。阿尔斐杰洛觉得自己比较喜欢金荻斯。他会哼歌,虽然总是跑调。每当沉闷的塔楼里响起欢快的小曲,他就知道是金荻斯来巡逻了。陶瑞斯也还凑合,至少会用与守护者相比稍微和善些的眼神看待自己。他们基本不与犯人说话,但起码当他是人。他们的名字是在一次偶然的楼道交谈中被阿尔斐杰洛窥听到。至于桑契斯,则从来没有好脸色。他是孤塔最冷漠最古怪的看守,总是忽略阿尔斐杰洛,往楼上跑。因为桑契斯另有使命——隔三差五地揍一顿他的主人。
这对主从之间的仇恨,阿尔斐杰洛通过与贾修数月的相处,已经有所了解。贾修从身为火龙的从者手中骗取了一团龙炎,封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借口是自己学艺不精,消灭达斯机械兽人族时总有压力。结果,被主人谎称拿来御敌而借给他保存的龙炎,成为了他报复杰诺特的制胜法宝。遭到欺骗的桑契斯从此深深地记住了主人的残暴。他主动向两位龙王请命,到孤塔担任守卫,作为禁锢野兽的镣铐,坚定不移地看管自己的主人。贾修因情节恶劣的私斗行径,被剔除出龙术士的行列。龙王判处他无期徒刑,将他终生囚禁在孤塔服役。自那以后,桑契斯就一直留守在这里,半步也没有离开。
岁月并不能抚平所有伤痛的痕迹。桑契斯对主人的虐待就是明证。他愤怒的拳使贾修负伤累累,也使得自己沉没在无边的、与主人同等的痛苦之中。他是无法释怀贾修对自己的欺骗?还是为了偿还容貌被自己的力量所毁的杰诺特?那个身心均受到巨创的男人,一定也从未忘却过那团直触肌肤的炙热龙炎吧。否则,他绝不会时刻注意着要回避他人试图窥探自己脸上伤疤的眼神。那件事彻底改变了两对主从。桑契斯看透了主人的本性,而马西斯则认为主人没用。但是对于这桩理应让听者义愤填膺的真实故事,阿尔斐杰洛得知后,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事实上,他始终都很沉默。随着入狱的天数一日日累计,阿尔斐杰洛与贾修的对话愈渐稀少。贾修是他在这座仿佛与世界隔绝的孤塔里唯一的交流者。尽管大部分时间,都只是他单方面地表达热情。楼下的狱友变得一天天寡言起来。贾修常常感觉不到那里有人存在的迹象。
“我明白,你现在开始陷入到我当年的那种情绪了。”有次,贾修忽然说。那时候,他刚吃好饭,精神倍增,桑契斯也有两个礼拜没教训过他。“黑暗,阴冷,恶臭,寂寞,还有饥肠辘辘的胃。每天感受到的只有这些。期盼自由,但希望日渐远去。周围尽是群冷血动物,不理你,更不拿你当人看。你在他们眼里就是头猪,还是头吃不饱饭的猪。但你该庆幸,至少还有我陪你说话。”
我难不成还要感谢你?阿尔斐杰洛把嘲弄的疑问压进心底。他迟迟未能将摆在眼前地面上的鱼汤喝完。每天都只吃重复的、食不知味的东西,他早就想吐。
“刚关进来的头一年最难熬。”贾修好像对始终不给自己回应的阿尔斐杰洛的反应早有预料,因此丝毫没有在意,继续兴趣盎然地往下说,“所有能打发时间的办法,我都试过了。抛开为了逃亡大计而进行的钻洞挖墙不说,我特别期待虫子从外头爬进来。看见蜘蛛,就数它结网的时间,数一张网有多少个结头,多少分叉。看见耗子,就看着它爬墙、觅食,甚至还让我瞧见好几回公老鼠跟母老鼠颠来倒去地交|配。墙上、地上的石头,我都数了个遍。耗子、蟑螂的老窝筑在哪,我也全都了然于心。我还数自己拉的屎。马桶里的粪便堆积如山,味道再臭都闻不到。最长的一次,我坚持了九天才把马桶拿过去让他们倒!有那么一段日子,我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不再流动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好像外面的人类都已经灭绝了。到了第三年,我开始想,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贾修诉说那段难熬岁月的全程,阿尔斐杰洛都只是麻木地听着。他一言不发,任对方尽情倾泻肺活量,黯淡无神的紫罗兰色眼眸目光凝滞,盯着沉在汤里的咸鱼肉。
第四个月起,守卫陆陆陆续续带来了几个新犯人,关在较低层的监牢里。他们都是守护者,其中不乏有在审判会上指证自己的畜生。他们犯了罪?雅麦斯怎么不保你们呀?阿尔斐杰洛恶毒的猜想和由此而生的快乐往往持续不了多久。因为那些人总是关不了几天就能出狱,最多的一个也只待了一星期。他们犯的错实在太小了,他想,小到根本不值得龙王劳心费神地提防。
慢慢地,阿尔斐杰洛意识到,他们不要我死。那些统治龙族的腐朽老者不要我的命。他们要我活下去,以便长久地折磨我。而他们折磨我的方式……
阿尔斐杰洛开始逐步确信,这里有某种魔法,能消磨人的心志,夺走他们的希望。或者称妖术更合适。它藏在哪里?在时有微微银光飘浮闪烁的铁栏上?厚不可测的黑石墙壁里?还是监狱中的每一粒空气尘埃,都已染上那邪恶的魔法?那应该是种结界,他想,施法者应当是两位龙王。就是这股结界的力量,渐渐消磨了贾修的越狱念头,也使得自己的精神恍惚萎靡,情绪消沉低落到不愿多话,更让那抹向卡塔特复仇的决心土崩瓦解。
为了医治好像得了抑郁症一样孤僻少语的阿尔斐杰洛,贾修动起了脑筋。比起听人讲述大段冗长的故事,人们往往更愿意回答疑问。于是,他开始问问题,期望其中的某一个能引起对方开口的兴趣。“龙族和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战斗进行到哪一步?”他问,“这些年有什么收获?”“你第一次出任务去了什么地方?”除此之外,贾修还会问起龙王,询问他们的身体,还有杰诺特。“那个白痴怎样了?”他问,“死了没有?”
对于贾修锲而不舍的搭讪,阿尔斐杰洛没有一次理睬。他就像看守此处的守护者那样无视着贾修,仿佛自己是个不需要跟他人沟通的死人。直到某次,贾修突然问他,“你是怎么当上龙术士的?”阿尔斐杰洛虚无涣散的眼睛里终于聚起了一丝活人的色彩。“你不可能自己找上卡塔特。是谁举荐的你?”贾修的提问,终于撬开了阿尔斐杰洛的金口,将久远的记忆从混沌的头脑里唤醒。
“苏洛……苏洛,还有……卢奎莎。”
吝惜口水的前任首席终于说话了。他坐在高窗下,用生涩的语言回答贾修。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违和感,就连咿呀学语的婴孩都讲得比他流畅。
“哈,那两个人,”贾修听清楚后,发出了一阵干哑的笑声,“他们怎么找上你的?”
“苏洛到剧院看了我的表演,把我引出去……在一个雾气缭绕的巷子里。”阿尔斐杰洛大致叙述,脸上显出痛苦的神情,“卢奎莎……假装被人抢了钱包……”
“他们设计认识你。”贾修替他总结。
“他们游说我,叫我放弃剧团主演的地位……和我即将接手的铁、铁皇冠老大的宝座。我没有答应……”
急性子的贾修出人意外地没有催促。他耐心倾听,仿佛一条健步如飞的猎狗,等待被甩在身后的蜗牛缓慢蠕动。
随着叙事的深入,阿尔斐杰洛的话语逐步艰难起来。倒不是因为他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实际上,他的声音早已趋于平稳,变得和平常一样流利。真正艰难的,是回忆。
对于一个眼光永远朝前看的男人而言,回想过去的事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尤其是如此遥远的旧事。阿尔斐杰洛的头犹如宿醉一般痛。他继续费力地在自己枯朽干涸的脑海里进行挖掘。“……后来,我的养父萨尔瓦托莱准备将他一把手的位子传给我的那天,在他的宅子上,苏洛出现了。他原本是萨尔瓦托莱的死对头安东尼奥雇的打手,却突然转投于我父亲的麾下。萨尔瓦托莱临时变卦,反悔传位于我……不,那本来就是他为了诱骗我布下的圈套。一把把匕首朝我刺过来。我浑身浴血,几乎发狂,突然间手上舞起大火。火焰回应我的意志,冲向敌人。除了达里奥,我父亲的副手,我把他们全部烧死了。苏洛看着我与他们厮杀,在我快死的时候,治愈了我身上的伤。我自知处境危险,必须尽快逃命,于是赶到剧院,向爱人道别。本想等风头避过再和他团聚。可是朱利亚诺,那个我深爱了七年的男人,居然背叛了我,投向他人的怀抱……”他低哑的嗓音里逐渐带上哽咽,随后是一阵只有被狠狠伤过心的人才会发出的咆哮,“他早就背着我和别的男人偷情了!”
“你是同性恋?”
贾修无法遏制住震惊的情绪,嚷叫一声。阿尔斐杰洛对他语气里潜藏着的一丝排斥的意味浑然不觉。
“我被全城通缉,走投无路,在一家酒馆喝酒,想一醉方休。卢奎莎找到我,为我解开心结。随后……我就听从她和苏洛所说的去往卡塔特山脉的建议……他们一直在暗中保护我,让我看清了父亲的真面目。如果没有他们,我早成枯骨。”
尽管阿尔斐杰洛陈述的故事支离破碎,听起来不着边际,但其中最关键的意思,贾修还是领会了出来。
“不用说了。我已经听得非常明白。”他嘲弄般地哼了一声,“黑魔法。”随后吐露出这个词,异常嘶哑的嗓音仿佛破损的沙漏,“卢奎莎酷爱制毒炼药,研究邪门法术,对迷魂术最为在行。那个女人虽美,但却是一朵毒花,千万别被她的外表迷惑。我对她实在太了解了。”
你凭什么了解她?难道你也跟她睡过?卢奎莎的脸庞,她唇边令人匪夷所思的邪笑,她诱人的、酥软的乳|房,逐一晃入脑中……阿尔斐杰洛颓然摇了摇头,脸庞阴雨重重,为当年因冲动而犯的错误失声苦笑。“我也曾那样怀疑过。”他说,“所以,在跟他们离开前,我要求他们立刻教会我催眠黑魔法,从那场火灾里唯一的幸存者达里奥嘴中问出了真相。”
“结果怎么样啊?”贾修把嗓门吊起,用刻意拉高的声调问道。语气中的嘲笑尽显无遗。
“是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