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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往事·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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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陈铭生走得很慢,杨昭看到走到半山腰,他的左腿一直在打哆嗦。等回到车上,已经过了饭点,文磊提议去吃饭,杨昭拒绝了,他知道,淋了雨,又走了这么多的山路,陈铭生的身体已经是极限,他迫切需要洗个热水澡,然后休息一下。

回到宾馆,陈铭生脱了身上的湿衣服,他有些站不住,坐在马桶上,冲了个热水澡,然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等杨昭收拾着湿衣服的时候,文磊敲了敲门,他买了午饭回来。杨昭打开门,对文磊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轻轻地说:“他刚睡着。”

文磊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嫂子,我买了午饭,那我们去招待所的餐厅吃吧。”

文磊跟招待所的工作人员都很熟,很快借到了平时吃早饭的餐厅,不是饭点,偌大的餐厅没有一个人,文磊打开了靠门边上的一排白炽灯,然后用一次性杯子倒了两杯水,“嫂子,这就是我们在队里经常吃的盒饭,难得有机会,带给你尝尝。”

“是吗?”杨昭来了兴致,她解开塑料袋,里面放了三份盒饭,三双一次性筷子,杨昭打开盒盖,饭菜分装在盒子里,两素一荤,香菇青菜,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个红烧牛肉,青菜被闷在饭盒里面,颜色已经有点泛黄,肉有些硬,米饭有些粗糙,没有什么香味。

杨昭抬头,看着对面的文磊,吃得很香,跟陈铭生一样,扒饭,吃的很快。杨昭很难想象,干着这么危险的工作,却过着这么清贫的生活。

“你们每天都这么吃吗?”

文磊扒饭,头也不抬,“大多数是的,有的时候出任务错过饭点了,就方便面,队里很多,都堆在墙角,自己拿……”

“陈铭生,也是这么吃吗?”杨昭试探性地问。

“嫂子,其实我没有跟生哥一起在队里吃过饭,我进队里,生哥已经在卧底了。”文磊想了一下,继续说:“就是那次,组织在东兴的抓捕。”

听到东兴这个地名,杨昭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知道,就是那次,陈铭生被大货车碾压,失去了他的右腿。杨昭吃了一口饭,抬眸,“所以,你们其实没怎么同事过,但是感觉,你们很熟悉。”

文磊吃完了饭,胡乱抹了一把嘴,继续说:“我照顾过生哥一段时间,或者说是帮助他撤离。”

杨昭的眼神闪过一丝疑惑,“你照顾过他?”

“嗯,”文磊点点头,“他没跟你说过?”

杨昭点头,文磊愣了两三秒,然后笑了,“生哥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在队里也是这样,什么都是自己扛着。”

他喝了一口杯中的水,慢慢跟杨昭说起他们的故事。

“记得当时,生哥在东兴出事,然后转到南宁治伤,一直都是他妈妈照顾他……过了大概十几天,队里得到线人的消息,说生哥之前卧底的那帮人,到处找他,在东兴找了小半个月,顺着防城港,又开始往南宁摸底,队里不放心,直接让我立刻开车过去帮生哥转移。我开车从队里带了一个破轮椅,连夜开到南宁,等我到的时候,我才知道,生哥妈妈身体不好,生哥早就让她回老家了,只有一个护工在医院照顾他。当时,按照队里的安排,我要帮他转移到辽城。”

文磊的眼前又出现当时的场景……

文磊到了医院,陈铭生正在换药,文磊看到,纱布下面,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疤歪歪扭扭横在皮肉离断的地方,从伤口的缝隙里不停地渗出脓和血,两个护士紧张得手足无措,又叫来了医生,从他们的谈话中,文磊得知,伤口感染,反反复复,一直长不好,可能现在不适合出院,但是,情况危急,又不得不走。

换药到时候,护士和医生用镊子夹着沾满酒精和碘酒的棉签,擦过长长的伤口,文磊看着都觉得疼,他看到陈铭生躺在床上,攥着拳头,咬紧下嘴唇,整个身体,因为疼痛,在控制不住地战栗,但是他一声都没吭。

那一刻,文磊年轻的心被震撼了,他总听队里的人们说着陈铭生的胆识、谋略、勇气……严队经常挂在嘴边的“爷们儿”,这一刻,在他脑海中,由抽象变具体。

医生和护士离开,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陈铭生一直紧绷地身体,骤然放松,泻力地瘫在床上,大口地喘粗气……

文磊说明来意,陈铭生理解地点点头,他眼神中,透着很浓很浓地悲戚:真的要离开队伍了……

还没把白吉他们打掉,自己还这么年轻,还有一腔热血,真的就要离开了?他好像当警察还没过瘾,可是,现在不得不说再见了……

他在心里默默地消化这一份离开的痛苦,他觉得,这种痛,比起截肢,要疼得多。如果严队在,他真的想趴在他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但是此时,他没有,他无比平静地接受了组织的决定。

下面就是买车票、办出院、离开……

文磊拿着严队给的银行卡,对陈铭生说:“生哥,严队说了,我们坐飞机走,这样快一点,也安全。”

陈铭生靠在床上,他揉着自己右腿残肢上的皮肤和肌肉,缓解无时无刻不在的幻肢痛,他哼笑了一声,指了指文磊从队里带回来的破轮椅,“队里有多少钱我还不知道吗?我这一次把队里的钱花完,大家以后受伤还怎么办?况且,我都已经不是队里的人了……”陈铭生拉开了床头柜的小抽屉,他从里面拿出了自己的银行卡,“先用我的钱,如果不够,再用队里的。”

“就坐火车走吧,一样的,买卧铺,能躺着,睡一觉就到辽城了……”

文磊买了从南宁到辽城的火车票,硬卧,566块钱,35个小时。文磊觉得时间太长了,而陈铭生却觉得价格便宜。

其实这一路上遇到的困难远比睡一觉要难得多,出院前,陈铭生在医院完成了最后一次伤口的彻底消毒,医生本来不建议出院,但是为了安全,只能转移。临出发前,陈铭生让护士给他插了导尿管,火车上厕所小,轮椅推不进去。

一个旧轮椅,一个黑色背包,两个人就踏上了去辽城的路。之前无数次在旅途中奔波,但是这一次他发现,失去一条腿的旅途是如此艰难。当文磊背着他在硬卧车厢找位子的时候,文磊每走一步,步子的节奏扯着伤口,疼得凛冽。

一路上,两个人成为了所有旅客的关注的焦点,无数人停下脚步,看他们两个人,文磊被大家的目光看得脸上灼灼地疼,他硬着头皮,背着陈铭生往前……

等找到位置的时候,疼痛已经到了他忍耐的极限,他赶紧躺下来,揉捏自己的残肢,缓解痛苦。狭窄的过道,相邻铺位收拾东西的人,都停止了手中动作,对他们行注目礼。

文磊赤红着脸,把从队里带过来的破轮椅,折叠起来,有些生锈的轴承,怎么都合不上,陈铭生笑了,他坐在卧铺上,伸手说:“我来吧。”他用力掰轮椅折叠的地方,用巧劲,给它合上。

文磊用最快的速度把轮椅收到走廊的转角,等他回来,陈铭生旁若无人地唠叨,“这一趟,这个破轮椅要寿终正寝了……”

文磊抬头,一本正经地说:“严队说了,送你了。”

陈铭生笑开了,“替我谢谢他,先保证它能平安用到辽城吧……这个千年老古董。”

一路上,对面铺位的大妈,忍不住地向文磊问这问那,文磊礼貌地回应着,陈铭生不想顾及没有空闲顾及,因为严重的幻肢痛,在无时无刻折磨着他的神经。一路上,铁轨有节奏地撞击着铁路,有节奏的咣当声,在耳边响了35个小时。一路上,他止疼药吃得比饭多,就这样默默地忍着,熬着……

深夜,火车上的灯光熄灭了,此起彼伏地呼噜声开始传来,他却疼得睡意全无。他想不通,明明右腿已经离开自己的身体了,为什么自己还是能清晰的感觉到膝盖和脚踝的疼痛?

从皮肤到骨头,那么明显。医生说,疼痛不是因为肢体,是因为大脑还没有接受身体已经失去了这个部分。他不明白,自己心里都接受了,为什么大脑还在留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右侧空荡荡地裤腿,轻轻地哼笑了一声,告诉自己,真的没有了啊……他慢慢地想着,慢慢熬着,终于到了天亮。

到了辽城,先去医院,办住院,处理伤口,等挂上消炎药,陈铭生就睡着了。文磊终于有时间给严队打电话报平安,等严队知道他们是坐绿皮火车去的时候,隔着电话给文磊一顿臭骂,放下电话,严队气不过,继续打电话骂陈铭生。

陈铭生睡得正熟,隐约听到手机在响,他按下接通键,有些虚弱地说:“喂。”霎时,里面传来严队暴跳如雷的吼声,“陈铭生,你个臭小子,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陈铭生把话筒从耳朵上拿开,皱着眉头,“严队,我不是好好的吗?你吼这么大声干嘛!”

严队依然是火冒三丈,“我没功夫跟你这个臭小子啰嗦,你到时候腿再感染怎么办,再截?真的是瞎胡闹,文磊那个小子也是,三下两下就给你忽悠了,你说说你这个嘴,到底是跟谁学的!”

陈铭生笑了,“跟你啊,你一手带出来的,现在就后悔了?严队,没事,你别吼了,消消气,我已经在医院了,都挺好的,你别担心。”

严队没回话,电话那边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气声,陈铭生知道,师傅在生气,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开口,“严队,队里的老队员,走的走,伤的伤,现在就剩下老徐了……您自己,一定多注意安全。”

听了陈铭生的话,严队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一下,他的语气一下就软了下来,有些动情地说:“你也是,照顾好自己,好好养伤,好好康复。”

“嗯。”

放下电话,他在想,队里还剩下哪些人,那些曾经一起并肩战斗的人,如今,牺牲的牺牲,伤残的伤残,还剩下几个人?“唉——”他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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