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鞭炮声不绝于耳。
福伯与连嫂子的家都在东京城,所以下午包完了角子,秦桧便给了他二人几天假,让他们也回家与亲人团聚。秦桧看了看留在府里的人,拢共加起来还凑不够两桌的,于是他大手一挥,一张特制的大圆桌摆在了前厅,全府上下在一起吃了个热热闹闹的年夜饭。
年夜饭后,众人没有散去之意,只是将桌上的残羹冷炙都送回了厨房,把糕点果脯都端了上来,三三俩俩地凑到一起烤火吹牛聊天。
秦桧看了看桌上的零食,独自走出前厅,站在院子里,看着繁星密布的夜空,叹了一口气,没有瓜子的过年那不叫过年,没有春晚的除夕算不上除夕。即使是一个人独在异乡,只要听着电视机里传出来的熟悉旋律,那也叫过年。
“官人为何叹气?”王氏抱着一个汤婆子走到秦桧身旁,问道。
“我在感叹一年这么快就过去了。”敛起心思的秦桧伸手扶着妻子的胳膊,脸不红心照跳地编着谎言。
“是啊,去年今日我们还在江宁,不曾想今年我们却在汴梁。”王氏附和道,她转头看了秦桧一眼,眸光微微闪烁,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世间有许多的不曾想。比如我金榜题名,比如遇到了小岳,比如与状元公做了邻居,又比如我们也即将为人父母。”
“比如官人变得与以前完全不一样。”
“……”秦桧闻言,微微一怔,他的手在王氏看不见的地方渐渐地捏成了拳头。
“上元节前几日,或许是官人温习的太过劳累,身子骨弱了些,感染了风寒,高热迟迟不退,请了不少大夫来看,也吃了不少汤药,但总是反复,那日……那日官人突然昏厥过去,怎么叫都无济于事。”王氏抬手擦了擦眼角,“大夫说,官人已经药石无灵,唯有听天由命。我嫁与官人三年,未曾与官人诞下一儿半女,官人却从未责备于我。虽说官人平日里性情有些……有些直爽,但对我体贴照顾,处处为我着想,我不愿官人离我而去,于是日夜祈求上苍,请它不要带走官人,或许是我的诚心被上苍知晓,官人在昏睡了两日后,便醒转过来,身子也渐渐地好了。虽然官人有些记不得从前的事,但也无妨,只要官人回到我身边即可。”王氏深情款款地看着秦桧,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覆上了秦桧的手背,“只是我更喜欢现在的官人。无论是秦忠,嬷嬷还是小惠,都更喜欢现在的官人。”
这是秦桧第一次听王氏讲这件事情,他怔怔地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柔荑,手心里的暖意透过手背的肌肤传递至大脑中枢神经,不知道为何,他有点想哭。
“官人?官人!”王氏轻唤两声。
“啊?哦,怎么了?”秦桧努力将眼泪水逼了回去,抬头看向了王氏。
“你在想什么?”王氏歪着脑袋看着秦桧,问道。
秦桧咧嘴一笑,将手从王氏的手下抽了出来,大手覆盖住小手,说道:“我在想,我肯定是修了几辈子的福,积了好几世的功德,才能娶到了你这么好的媳妇儿。”秦桧深知照自己的容貌,也就只有在这个全靠媒婆一张嘴的盲婚哑嫁的年代才能娶到如此知书达礼的贤惠媳妇儿。
王氏闻言,脸微微一红,啐了秦桧一口:“哪有人这样夸人的?”
“娘子不是已经亲身体会了一回么?”秦桧一只手搭在了王氏的肩膀上,嘴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还忍不住咬了一口王氏的耳垂,只听她一声惊呼,随即脸颊绯红,看得秦桧心猿意马,又忍不住在她唇上亲了几口方才作罢。
手上拿着一件大氅的李嬷嬷站在厅口,看着小两口脑袋挨着脑袋凑到了一起,缓缓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只见小惠怔怔地看着秦桧与王氏,她不由得一愣,回想起前几日小惠的反常,脸色渐渐地沉了下来。
夜渐渐深了,秦桧夫妻二人依偎在一处,围着火盆闲聊着,小惠与几个小丫头嘻嘻哈哈地笑作一团,而小厮们聚在一处不知道在玩些什么,突然只听秦忠大叫道:“不对不对,哪有这样子的答案,良哥儿你尽胡说。”
“切,是忠哥儿你自己笨吧。”秦良呲笑一声。
“才不是。不信你将这些问题问郎君,郎君肯定也答不出来!”秦忠毫不留情地将秦桧拖下水。
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秦桧循声转过头,只见秦忠拽着秦良朝他走来,他坐直了身子,眉头一挑:“怎么了?”在一旁做着针线活的张嬷嬷和嬉笑的小丫头们也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朝她看了过来。
“郎君,娘子。”秦忠抢在秦良前头开了口,“良哥儿得了几道稀奇古怪的题目,明明就是他的题目怪异,还说是因为我笨所以答不出来。”
秦桧嘴角狠狠一抽,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秦忠一眼,若他答出了秦良的几道题目,那就说明秦忠笨,若是他答不出来,那就是他跟秦忠一样笨,别看这小子表面上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但心里却是蔫坏蔫坏的。话又说回来,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是他回答出题目来是最有利的。思及此,秦桧看向秦良:“秦良,什么题目?说来听听。”
“郎君,娘子,我这题目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只是为了好玩,做不得数的。”秦良咧嘴一笑,说道。
“无妨,说来听听,咱一同见证秦忠是笨蛋。”秦桧朝秦良挤了挤眼睛。
秦良一乐:“好咧。”
“诶,不对不对,怎么就我是笨蛋了,指不定郎君也答不出来呢。”秦忠哼了一声,叫道。
“郎君,第一题是这样的,什么车最长。”秦良说道。
秦桧一听,也乐了,他以为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题目,原来是脑筋急转弯。
“你看你看,郎君都因为自己答不上题而气笑了。”秦忠拍着手叫道。
“放屁。”秦桧脸一扳,高喝一声。
秦忠顿时噤了声。
“官人?”王氏抬手扯了扯丈夫的衣角,“今日是除夕之夜,不许随意骂人,而且还是如此不雅的词。”
“好好好,是我错是我错。”秦桧一边安抚着媳妇,一边瞪着秦忠,“谁说我不会的。”
秦忠瘪了瘪嘴,转头看向了别处:“那郎君你且说说答案,让良哥儿断断是否正确。”
“这人世间最长的车是塞车。”秦桧将目光投向了秦良,从他脸上看到笑容后,他知道自己的回答是正确的。
“郎君肯定是蒙对的,再来一题再来一题。”秦忠叫道。
“什么布无法剪断?”
“瀑布。”
“良哥儿肯定通过什么方式告知了郎君答案,不算不算,这道题不算。”秦忠又叫道。
“那这第三题你来。”秦良转头看着秦忠。
“好。”秦忠点了点头,他转了转脖子,晃了晃脑袋,说道,“郎君,我来出第三道题。”
“出。”秦桧欣然应下。
“第三题是这样的,一与一相加,在何等情况下不与二相等。”秦忠一脸得意地说道。
秦桧微微沉吟,他低头看着坐在身旁的王氏,目光落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抬起头看向秦忠,说道:“我与娘子各为一,但我二人相加不与二相等。”
“啊?”秦忠一愣,很快地他回过神来,脸上露出欣喜之色,“哈哈哈,郎君这道题答错了,答错了。”
“我的答案没错。”秦桧说道。
“错了。”秦忠一脸笃定地说道,“良哥儿说正确答案是在算错的情况下不与二相等。”
“没错。”秦桧淡淡地笑道,“我与娘子组成了一个家庭,如今娘子有孕在身,过些时日我们便会成为一家三口,一与三,又怎会与二相等?”
王氏深情款款地看了秦桧一眼,低下头,一抹绯红爬上了她白玉般的脸颊,随即渐渐蔓延至耳廓。
猝不及防地吃了一口狗粮的秦家小厮丫头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男主人在大过年的时候还不忘撒糖。
张嬷嬷嘴角含笑地看着秦桧,心中想道:许是真如娘子所言,姑爷真的是变了。
“嘭、嘭……”几声巨响压下了屋外的鞭炮声,秦桧扶着王氏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只见漆黑的夜空被火树银花笼罩,就连点点繁星也失去了它们的光华。
“哇,放鞭炮啦,放鞭炮啦……”秦忠看了一眼天空,最先叫了起来,他冲到门口,取下两根木栓,拉开朱红色的大门,转身朝秦良招手,“良哥儿,良哥儿,快把前几日去集市上买的鞭炮拿出来……”
秦良连忙让其他小厮将堆放在前厅的角落里就等着这一刻完成自己使命的鞭炮拖到了大门外,他则跑回屋子里拿火折子。
秦忠手忙脚乱地将缠绕在一处的鞭炮解开,眼角的余光瞥见隔壁何府的门也开了,两男一女也在摆弄着鞭炮,他脚下一个踉跄又连忙稳住了身形。
“啧……弄个鞭炮也差点摔跤,你是够笨的。”手里拿着火折子出来的秦良笑道。
“你管我。”秦忠朝秦良吐了吐舌头,敛起心思,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手中的鞭炮,过了一会,他直起身子,朝秦良扬了扬下巴,“好了,点吧。”
当秦良把火折子凑到引线时,秦良大叫道:“等会等会,等我离远些你再点。”
“胆小鬼。”秦良看着秦忠躲到了门后面,只露出一个头来,鄙夷地说了一句,随即看向了站在门口的秦桧和王氏,“郎君,娘子,我点了。”
“嗯。”秦桧抬手轻轻地捂住王氏的耳朵,王氏仰头看了丈夫一眼,抿嘴一笑,随即看向了秦良,点了点头。
火星很快地点燃了引线,秦良一个箭步窜上了台阶,只听“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在火光的迸射中,红色的纸屑漫天飞舞。
秦桧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过年啦。再见秦游,你好秦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