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着,去拥抱、去痛骂,只垂沉一身翩袖长摆。祂的瞳孔诉说着,一切苦痛怒火在祂的眼中冷凝到了极点,誓要将一隙一毫尽数嵌入这崩碎的身影。
却在一瞬怔神后,陡然回身。
迎着径直撞来的黑影,梅迦不及松剑就振袖去拦。少年却倏的一跃,紧绷的足尖不经意勾到剑柄,轻易割入梅迦虎口。
继而,在乌刃滑动带起的丝缕微光间,少年翻滚过地,手脚并用地攀入那泓乌泊。
祂跪在了阿利西亚修长的腿前,颤栗着举起双手想要扶上。
正接入一瀑垂墨。
黏稠的血自少年的指间滑落,分不清是捧起的还是淋下的。但祂似乎忘了思考,只怔怔仰着头,在重复的呢喃间无知无觉地流泪。
阿利西亚低垂的头颅上,面颊牵着紧贴的湿发动了一下。
紧接着,阿利西亚抬起了手。
阿利西亚先是悬按在少年的头顶,试探着轻轻抚摸。可许是觉察到了距离的错误,祂慢慢伸长了手臂,也慢慢倾倒了身躯。
迎着近在咫尺的指尖,少年迫切又虔诚地直起了腰身。
却只撞入零碎的影,尘埃拂落泪痕。
迟缓地,少年摇起了头。从生锈般的卡顿到短促的质询,祂无措地注视着一缕缕墨流自破败的皮囊中抽出,在眼前汇成一团生生混沌——
在混沌涌向少年的刹那,盛亮的光吞没了槲的视线。
灼热的辉芒簇拥着旁观者们,流动着、呼吸着,不容置疑地将祂们抛过一圈又一圈,最终狠狠撞上坚硬的壁垒。
挣扎着,摔在墙上的尼刻率先支起了身,一侧首,就蓦的对上了一名白像。
在白像的身后,是数个狼狈徘徊于平衡的言官;白像的身前,是抠入壁垒的断裂十指。
而当循着祂不甘的视线仰起头颅时,尼刻在那黑白的混沌的洪流间隙,撞入一枚巨大的璀璨金瞳。
然后,在层叠封起的羽翼中,尼刻怦倒于骤升的强压下。
就仿佛浑身突然磨碾在了一起,剧烈的疼痛倏忽迸发,即便立刻远离到朦胧,尼刻也丧失了站起的气力。
尼刻下意识地察觉到祂们在靠近夹缝,那个真言绝不想再回去的地方。可当她睁开眼时,尼刻只能模糊瞄见光羽碎裂脱落,黑线勾勒的大手自缺口伸进。
在黑线十指扣着,卡住蔽空羽翼的内侧之际,强劲的斥力陡然将尼刻推向外。漆黑的川流扑面将她淹没,可即便如此喧嚣如此迷蒙,那串血肉撕扯的声音依旧庞大到清晰。
直到厚重的墨自面庞滑落,观者自那天地的裂缝开始下落。
呛咳着,尼刻迎着漫天碎星,遥瞪那一缕微光、悠悠飘向高天渐合的眼,咬牙握紧了发软的双手。
紧而,蜷腰翻身,她重重踏落在那澄澈的镜面。
厚重大衣悠悠垂覆在半跪的膝侧,尼刻俯首,凝视这安躺在坠落中央的少年,晦暗自祂身下弥漫、晕染过层层塌陷白玉。
尼刻又踩着如云卷淌过的微光,艰难撑起僵硬的双腿。不过摇晃一下,她就跌倒在了镜面映入的蔚蓝中。
于是,少女坐在了氤氲散尽的晴空之上,昂首遥望那重新显现出的垩土宏城。
又背着那缓近的微闷笃声,勉力扯出一笑。
“真是,和你说的相悖颇多啊,冕下。”
“神陨的发起者正是消亡的真理「阿利西亚」,反而是光之巨鸟庇佑真言直至夹缝。”
“就连暮土的污染,也是「阿帕提洛斯」你自己带去的啊!”
矗立在空荡的镜上,大主教静静地守在尼刻身后,看她肆意苦嘲,看她松肩沉颈。
直到尼刻的食指思索般点在自己的下颏,他才恍惚轻扬起头颅。
“我还有什么漏掉的吗……?”
“真神。”
大主教醇厚的嗓音忽然盖过尼刻的呢喃,以一种过分寡淡的语调。
“真神并没有陨落在夹缝内。”
“顶域坠入夹缝,真神陨落这一事实也该被一并抹除。”
尼刻仰倒的脊背骤然僵住。
可事实是,世界记得真神的陨落。
“祂真正陨落的地点,在顶域外。”
那为什么……不带言官离开?
大主教仍在陈述。
“基于真神在顶域中尚且存活的推断,我猜测,世上另一位现存的古神就是在夹缝中召唤来的。”
“神秘的意志自天外降临,借机械的形态留存至今。”
“此所谓,机械降神。”
话音顿了顿,大主教似乎才注意到尼刻的缄默,就悄然敛眸,平静补充道。
“在此世,远古的真实注定扭曲。”
“只有终焉也无法注视的夹缝,才能留存火种。”
少女垂首坐在那儿,始终没有再应。
所以,片刻无言后,大主教笃定开口。
“言官们其实很幸运。”
尼刻骤然扭过身,牵动厚重长衣挲响。她瞪来的目光如此怒戾,却又在长久的注视中,渐渐怔了神。
“你们有神明力护,有余隙可歇。”
“即使庇佑逝去,仍能为后人指明千年长路。”
“而我……”
寂静中,大主教的眼帘慢慢低垂,掩住深嵌黯然的无力淡漠。
只能狼狈跪在故土的废墟中,没有后背,没有奇迹。
独自面对那庞大且不可违抗的终焉。
*
“给。”
宝蓝华盒盖着黑绒,轻巧递到尼刻手上。
在一双破碎乌瞳的注视中,少女莹润的指尖捏着一角掀开绒布,暴露出蜷缩在一行行微弱光华间的漆黑荆棘。
“接下来几日,我出行的时间会减少许多。”
是的,槲陷入了昏睡。
就仿佛往昔的倒影投进了现实,紧跟少年的坠落,祂也再没了声息。
即便此刻,祂们已经回到了天上高殿。
“但不必为此顾虑,一切更替照旧进行。”
尼刻试探着盯了槲片刻,见祂始终没有转醒的迹象,尼刻便伸手重新将黑绒盖上。
立在这半开门前,少女踏着透亮的华纹瓷砖与拱窗洒落的微光,倏忽撩眸。
机械。
站在尼刻面前的,理当是一位漠看人世的主教,一位矜骄塑骨的尊王。
但现在的她看到的,只有灵魂沉寂的躯体,刻板地执行早已设置好的命令。
并在长久的等待中,决定结束任务。
“那么,戴冠仪式见。”
平和地告别着,大主教退后一步,乌门随之缓缓合掩。
尼刻却在短暂沉默后,蓦的回以郑重。
“请务必以您本人的意志出席。”
“否则我将重新审视你我间的约定。”
隔着一指之宽,乌门停住了。大主教通身淹没在昏蒙的暗中,唯剩两瓣薄唇静止在狭缝,任光勾勒通透的淡白。
然后,轻浅勾起唇角。
溺毙于关门声响后的第一瞬。
—— —— ——
小木船飘在云海上,晃晃悠悠,慢慢颠入渐黯的天。
白胖的长毛猫趴在船头,蓬松的尾巴一甩一甩。祂专注地盯着天边残存的朦白,又在长鲸遥遥翻跃出海的时刻,尾巴陡然加快。
随即,在悠鸣与拍浪声中倏的一下停了,连着一双猫耳也紧急别向后。
可不过片刻,蓬松的尾巴又自在好奇地重新摇了起来。
一双圆仁平静地注视着,蔚蓝昏沉,随低垂折入微光。欣长的光子枕在漓跪坐的腿上,双手放松合在腹前,两瓣薄唇浅张着呼吸,睡得舒心。
白发斜斜盖在有曰的左面上、虚接着安详垂沉的睫羽,被微波拱着一浮一沉,发丝上的光晕也跟着一滑一滑。
晃得漓缓缓阖上了眼。
搁在船尾的透明伞尖前,漓按在腿根的左手抬起了。布着薄茧的掌上翻,继而一副纸张大小的白板落入其中。
然后,漓倒肘递向船外。
正迎上轻盈划停在侧的另一艘小船。
找来的是一个人类小孩,穿着有些脏的藏青背带裤,短短的黑发因赶得急而略显凌乱。小孩看着面前的白板一时无措,但在瞄了眼船内后,祂就大着胆子接下。
没等多久,便轻巧送了回来。
「我是来送舞会请柬的。」
「每有一位新的逝者加入囹川,管理方就会牵头办一场舞会。主要目的是为了帮新居民建立起亲友关系,至少先定下一个紧急联络者。」
「虽然您的情况好像有点特殊,但请柬还是发出来了。」
「不过如果有事情不能来也没关系,我们会自己玩的。」
「毕竟已经好久没有办舞会啦嘿嘿嘿」
最后那三个嘿嘿嘿被划掉了。
漓撩眸,越过白板淡淡看了人类小孩一眼,看的小孩立即坐正,虚心嘟着嘴别开了眼。
不过末了,漓只松开五指,将白板融汇的水团握拢。
遂在小孩惊喜的注视中,摊开空荡荡的手掌。
欠腰鞠了一躬,小孩就执着桨悄悄撑远了。祂一边估算着待会儿会不会正好撞上囹川,一边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眼。
那一叶翩舟上,漆黑的生灵挺直地坐着,维持着微垂头颅的姿态,许久一动不动。
就仿佛尊死物一般。
小孩皱着脸盯了会儿,却是正身提速划走了。
而在小孩没能观察到的时刻,一枚狭眸的眼帘轻颤着,缓缓掀开半颗懒洋洋的璨金。
“嗯……我睡了多久?”
“半个小时。”
修长五指按着木板,慢慢支起身。和着白衬衫角滑下裤腰的轻微声响,漓透粉的饱满唇瓣再次张合。
“其实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呼……不了。宵禁时间应该快到了,得把船还回去。”
揉着脖颈伸了个懒腰,有曰就扭身侧坐过来,右手指尖撑在了漓紧并的膝间。
他肆无忌惮地凝望着,那双因温柔而生出鲜活的蓝眸中,有曰任由自己沉溺着,只轻浅弯起枚狭眸。
“然后,找个地方投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