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称得上年幼的神明,祂也确实值得爱护。」
「虽然最后……有些爱护过头了。」
*
这里是「顶域」。
驻足在长道尽头,尼刻扬起军帽。
簇拥在奔行的白像间,凿遍裂隙的透光乌眸掠过了阶上的三道黑影,久久凝在那一列高柱托举起的卫殿门楣上。
这里是旧日人类的大脑,是诸神与眷属交汇的锚点。
她背对着俯首的人们,她无视神明的存在,自铺天盖地的恍惚感中一点点找回自己怦动的心跳。
并为此,揉了满瞳浮雕倒影,溺入愈发盛亮的锋芒。
尼刻跨过三级长阶,径直撞过柱间并行的古神残影。骤开的大门间穿过匀称的小腿,又在军靴跨来的刹那崩解作墨。
而这里——
矗立在神殿入口,尼刻缓缓道。
“顶域的中心,诸神的议事厅。”
“也是,我的真言之殿。”
细高跟踏落,翻浮的金鸢尾翩停于军靴之侧。在那截探出墨绒的白皙腕上,漆黑的荆棘弯出个问号,却不及发问,就被大主教侧身的动作带得倒没了形。
“这样就能确认了吧。”
在大主教醇厚的嗓音中,槲保持着摸不着头脑,恹恹直起软折的藤身。
“一切属实。”
槲迷茫地扬起藤尖,试图从大主教消瘦的下颏观察出点什么。可紧接着,槲就在大主教用力的吐字中,陡然偏向少女。
“对。”
抿合的粉唇骤咧开了笑,骄傲、锐利,跟着尼刻倏忽迈开大步。
“更多的,我也能够确认了。”
笔挺的身躯迫切地前倾着,尼刻仰头撞入这张朦胧的纯白。
失去了线与影的空间再怎么深远,也只会如纸一般单薄。但此刻,无人知晓,尼刻拥抱的是镌刻血脉的华梦。
“我的祖先,言官,作为离神最近的人——”
光自殿顶漫下,一点点摹刻出神的轮廓。祂的发梢卷倚在腰间丝绸的褶皱,祂含笑垂眼在柔软发丝的阴影中。祂半跏趺坐于柱上,高居宏殿尽头,却随意俯下庞大的身躯,支肘撑脸、注视人间。
明明是尊石像,却被赋予了巧夺天工般的柔软与生动。
以至于仅仅是直视,就仿佛站在了真神的面前。
“我们传神的话,叫天下都要遵守信奉。”
光将列柱笼罩,显出柱上的浮雕人像,与自其中踏出的脚上、渐溶入明彩的丝线。千状神明以人形现世,汇集在这两列柱间、真神脚下,谈论世事。
而在柱间的一张张长桌上,白纸由言官沁入墨水,再送入身后的一扇扇圆门。它们将经由此道,放到各个负责执行的庭门桌上,并最终钉入病灶。
“我们传人的话,供诸神定夺万族未来。”
亦或者,在卷本被匆匆搁下,迅速展阅后,有言官越过长桌、径直递到神明面前。
然后,白像站在黑影面前,不欠腰,不垂首——
平等对话。
“不过……”
话音微顿,尼刻也随之停了步。她走得不远,不过正殿的三分之一;但也不短,厚重的大衣已将真神的身影完全遮蔽。
槲仍旧迷茫,遥看少女敛颏扭头,定定注视来片刻。
继而,槲被一声轻笑突兀勾起了警觉。
“在这里,没人能改变神的意志。”
尼刻的两侧,黑影悠哉,白像奔波。
继而,在尼刻转身横展双臂的刹那,神明与言官皆齐齐起立站直,按心向她俯首。
“除了我们。”
狂妄的人类少女挤身神明所在,恣意占据诸神与前人的敬仰,倨傲宣告真言之位。
令槲浑身尖刺紧绷着竖起。
不敬……
实属不敬——
大主教白皙的手忽然晃了下,将低伏似要刺出的藤尖晃歪了分。随后,大主教就撩起冷漠的狭眸,不紧不慢走向华慢敛臂的尼刻。
大主教没再管槲。
显然,槲也没再做什么。
而尼刻似乎完全不在意一位古神的怒与悲,只侧身待大主教走近,方狡黠一笑。
“或许,接下来会有一场诸神的争辩。”
邀请一般,尼刻展臂引向前。她的手优雅弯弓,轻拨过心口堆叠的层层丝绸,便掠过平抬的手肘、滑落的戎衣,抻腕揽入走来的两位黑影。
在一众整齐的至礼中,唯有祂们争上了头,意欲叫真神评理。
却只恍若撞进尼刻的一袖洁白,赴与三尊神明,纳入少女怀中。
“这般,也可以演示一下我等言官的作用——”
轻飘飘地,葱白指尖按下。铿锵地,军靴碾过溃涌的墨粒。
那双乌黑的瞳眸盛满璀璨的光与晕,在移转的密碎裂隙间流淌跃动。尼刻满怀着期冀与锋芒,却在偏首望去的那刻,阖然凝固。
是梅迦。
是那尊拖着长长袍尾的神明,率先上前几步,竖掌勒止了黑影的靠近。
愣愣地,不及尼刻说出什么救场的话,黑影就变了。
两位不具名的神明退后,等候着真神往常的温润拒绝,可只等来了擦肩而过。梅迦也放下了手,紧跟着在阿利西亚身后,大步走向正殿深处。
徒留少年黑影在原地,面对从未有过的冷漠不知所措。
注视着,尼刻悄悄压下帽檐,将半张脸埋入苍灰的绒领。她不再试图替自身的失态解释,只沉默认下这一次敲打,然后抬手,轻覆在少年黑影的肩头。
这次,少年反应过来,匆匆奔回真神之侧,局促缄言。
空剩溶墨如雨,淅沥沥自少女掌心落下。
以及追随望去的千百乌影与白像,如出一辙的迷茫。
笃,笃。
洁白的高跟踩在雾蒙蒙的地面,踏碎鎏金鸢尾紧紧蜷缩的倒影。
当沉重的圆摆拖曳过眼前,尼刻用力闭了闭眼,就循步跟上。
再一次,大主教领着尼刻,遥览两侧深处错位的扇扇拱门,穿过两列吞没浮雕的白柱,来到神像脚旁。
于飘逸的石琢软绸下,祂们越过被梅迦拉住的少年黑影,径直走入闭合的门。
祂们注视着,欣长的神明矗立在镂空屏风分隔出的蜂巢前,抬手向两侧推开。
神明的动作很轻,所以桌椅、屏风、架阁被折叠贴上墙壁时,只发出了咔嗒一声。
卷案室其实很大,甚至比诸神降临的议事厅还要大。
环顾过与白像一起被留下来的千万浮沉小球,尼刻又开始忍不住想起那些璀璨温润的黑、如川流挪转的白。
那里面记载的,可是顶域成立以来的所有真实啊。
少女破碎的乌黑瞳眸此刻是那般透亮、那般虔诚,偏生又在睫羽轻颤间,一点点低垂眼帘,盖住一切不忍与不甘。
可此刻的到来,就意味着……
在尼刻看不到的眼前,昔日的言官们迅速汇集到周围,安静等待着神意的降临。
但最终,只等来了终焉的号角。
*
「自可追溯的历史来看,真神统共只向全体神眷下达过两次旨意。」
「第一次,是号召全世,创立顶域。」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为解散顶域。」
「——」
「现在起,全体言官就地封存已有记录,并逐步驱离一切智慧生灵。」
「百日后,所有滞留生灵一律记为逝者。」
「此项旨意,我需要每一个神眷都知晓,也仅能由神眷知晓。」
「顶域,该消失了。」
*
尼刻循着真神的身影,转身出了凝固的洁白人群,大步走过暂止私语的诸神间。
但在跨出大门的瞬间,她却丢失了所有墨色的踪迹,连同始终追随在侧的梅迦、与试图撒娇的少年都一刹消失。
站在来时的宽阔长路上,尼刻飞快地左右滑眸巡视着,罕见地露出点匆惶来。
直到白皙大手卡着适当的距离,轻展身侧,少女才定眸凝光、稍稍一怔。
垂盯片刻后,尼刻皱着眉瞥了大主教一眼,方小心提起左手,将指尖虚搭了上去。
然后,尼刻的手被消瘦五指紧紧握住,随一步踏出,由人类稳固的肩与肘牵倾了身躯。
无影的洁白上,波澜自大主教的墨袍下骤然掀起。金绣的鸢尾沉浮于圆摆的浪潮间,他垂顺的乌丝翻飞于狂风之中,唯有一双狭长乌眸宁和,淡漠迎接这——
玉崩镜碎。
尼刻蓦然偏回的帽檐下,一双纹光乌眸瞪着脚跟后、拥挤着压上白缝的锋利镜块,她于阴影中缓缓睁大眼。
又立即在大主教的揽臂引向左间,脚尖蹬离了蔓延来的裂痕。
骨感的五指捧着柔软的手,覆转拉过大主教的额前。看着少女忙乱撑起踉跄的步伐跃旋过眼前,大主教纤长的睫羽微低。
小家伙没学过宫廷舞。
也是。
墨瞳迎着睫羽的倒影撩起,混沌的黑一瞬吞噬清浅的睫羽轮廓。
大概就我还记得吧。
左手扯住扑出去的尼刻,高跟于圆摆下踏出第二步。继而,大主教迎着喧嚣而宏大的清碰声,在无数升腾碎镜中,提踝画弧,背身踩在白玉边缘。
然后,于迸碎声漫过足尖的刹那,他拢臂将少女拉到了怀前。
洁白的丝袖蓬松,飞扬在大主教端架的左肘上,掩去了尼刻勉力仰起的军帽,亦覆去了镜上的泼墨。
紧接着,在右掌交替过后,大主教的左手利落高展于身侧、倒退着翩曳撞入通透的光。
就仿佛在展示什么。
他的左手又立即被流泻的澄镜裹挟,将前倾的尼刻扯离了崩塌的白玉。
落足之处被咀嚼于脚后,尼刻开始被迫奔跑。她重重落在大主教及时退开的碎玉上,又在沉没前大步跃起,竭力追寻向引舞者从容的身姿。
而在尼刻无暇注意到的地方,帧帧黑影穿梭过祂们身旁。跪伏的、奔逃的,隐没在狼狈翻卷的长衣下,又自碎镜勾裂的破口中、抽.出一柄长剑。
自喉颈、自膝弯、自胸膛,模糊的利器一点点染上了墨色,锐利的刃锋一步步覆去了晕芒。剑被提着,坠着,稳稳握着这份沉重,在镜中徐徐滴落一行墨点。
剑铮的那刻,祂抬起了头,无视擦肩跑过的恐慌白像,径直望向眼前的存在。
亦是这一刻,军靴紧挨着点起的高跟踏上白玉,佩帽的少女昂首,张扬展示年轻意盛的笑。
垂沉的绸摆骤扬,随挑剑斜洒出道乌线,将格压鼓起的长袖居中割断。
精准地踩在节奏上,尼刻重拾优雅的行止,拢起撕折的戎衣,昂首转过碎镜棱面中的千重倒影。
勾掌擒别住破空的拳腕,甩肘双双荡开,梅迦半开的中门便正迎入挽弧削起的墨剑。
尼刻与大主教如同一笔浓墨,磨碾在温润的白玉上,旋转着划过澄澈的镜流。在盛大的烟花中,在旧忆的夹道间,祂们自如共赴破碎的终点。
长缎缠手,翻背下脊,荡开的袖便低垂在了地,剑转而被束着、高悬在暴露的咽喉上。
一袭长发如瀑倾泻,梅迦倒仰着头,专注凝望着满身血迹的真神。
“咔哒”一声,舞者们跃过沉积的玉渣,先后落在了宁静的澄镜上。
大主教踩在空空的花茎倒影上,稍曲的膝很快直起;反倒是尼刻欠腰落在身前,又倏忽蹬地挺脊,回了他一个展臂伸手的开场邀舞式。
阿利西亚屠尽了诸神。
也杀死了自己。
面对这充沛的活力,狭眸无奈地眯了眯,大主教就撩眸越过高昂的帽檐。继而,他不动声色地跨过脚下翠茎的倒影,又在经过尼刻身侧时,按着少女的右肘轻压了压。
被婉拒的尼刻得逞般笑着回了身,可紧接着,她半收回的双手僵在了胸前。
墨于五步外奋涌着,自黏沉的薄衣下、自寸裂的肌肤上,从颤栗的身躯,到脚踩的血泊。
祂坐倚在断裂的柱上,五指深深嵌入裂玉,令血液一遍遍冲刷下蜿蜒的晦痕。
祂支撑着,半歪的身躯随着胸腔的张缩沉浮,仿若有一声声竭力的呼吸灌入耳中。
而梅迦就站在这样的阿利西亚面前,攥着长剑,一动不动。
梅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