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直将林栖拖到直播开始。
看着他煞有介事的样子,林栖心里想笑。
灯光亮起,从前被淘汰的选手也都来了。
光鲜的,看起来如旭日般满怀希望的新人们,彼此友爱地站在聚光灯下,一派憧憬与希望盈溢的美好画面。
可是谁都知道她赢不了。
林栖眼前是失焦的,台上台下,只剩下一片朦胧的金黄色。
谁都知道,她心里想,包括陆野。
制作人、导演、嘉宾、工作人员……都期待看一场劣质的演出,期待这个不懂事的乐坛新人交付一场无伤大雅的事故,并由此学到一点教训。
她是最后一个唱的。
前面两个小时,她度秒如年,抑制不住地在心里盘算,如果现在走掉,什么时间能到达工作室,什么时候能够回来,离她上场,还富余多少时间。
内心深处,始终不甘心。
却又不得不像王一滢说的那样,时刻提醒自己接受现实,顺应规则。
林柚安唱完了,爱顿也唱完了,完美无瑕的演出。
许舒担心好友状况,趁嘉宾表演时,跑过去陪她。
“就当不知道伴奏带有瑕疵,就算效果不完美,也并不是你的错……或者,直接在台上就解释清楚,把锅推还给节目组。”许舒小声说。
林栖漠然盯着舞台,心不在焉。
许舒叹了口气,她知道林栖心里还在犟。
突然,林栖拉住她问:“有哪些伴奏带是现成能用的?帮我个忙,舒舒。”
许舒:“老天,你要做咩……”
话未说完就被林栖拉跑了。
“林栖姐,还有两个就是你了!你去哪啊?”工作人员追着林栖提醒,她充耳不闻。
许舒:“我们去哪?”
林栖:“现成在伴奏带在哪里能找?”
许舒利用自己的权限带林栖去版权库翻找,电视台经常举办一些歌唱类的晚会,版权库十分丰富,都是已经发行的歌。
“可是这些都是别人的歌呀!比的不是原创吗?”许舒心急,她觉得林栖已经疯了,但是她拉不住,从来拉不住。
“去他的原创,反正已经赢不了了。”林栖指着屏幕上的一首歌,拉了拉许舒的袖子,“就它了,帮我调换一下。”
这语气和神态,仿佛是在KTV选歌。
许舒心脏病都要犯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要我的命。”
“要死一起死。”林栖拍拍她,许舒没见过这么平静的疯子。
“这是男调……”许舒发出最后的挣扎。
“我可以。”林栖幽幽然站起身,“再不去他们就追上来了。”
“……死就死吧!”许舒长长呼出一口气,狠狠一点头,那揣着U盘往音控室跑。
林栖则是面不改色地回到后台候场,等待着工作人员指引她上台。
舞台灯光暗了下去,前奏还没有响起,歌手的轮廓在暗处登场。
导师席一片死寂。
王一滢饶有兴致地问陆野:“你知道吗?林栖的伴奏带出了点问题。”
陆野望着舞台上模糊的身影,眸光深邃,语气却很淡:“知道。”
王一滢挑眉问:“你的主意吗?”
陆野:“……我在你们眼里就这么脏?”
她问这话不奇怪,三名选手里,两名都是陆野的人。
再加上林栖诋毁陆野的录音前不久才被曝光,害陆野被卷进一场无谓的争端。
他有理由玩儿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
不过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别生气嘛,”王一滢笑道,“我也是看你一脸冷血的样子,太不像个好人,你看旁边的姜沉老师,一看就是好人来的。”
姜沉整个人气成一根青椒,一言不发。
前奏响起,是悲壮的大提琴。
须臾,电吉他加入,霸道地勾勒出摇滚的基调。
三人一致变了脸色,齐刷刷望向舞台。
耳麦里,导播间乱成一锅粥,导演在咆哮,所有人都在问:“这是怎么回事!”
除了台上的歌手,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
歌手嘴角微微扬起——
你们要事故,这才是事故。
观众席爆发出一片窸窣。
“这不是《盛夏光年》吗?”立刻有人听出来。
“她要干嘛?明晃晃的抄袭?连前奏也不改一下?”
铺天盖地的惊疑声中,歌手的声音响起,悲沉,坚定,又无畏。
“我骄傲的破坏,我痛恨的平凡……”
林栖穿着自己的平底板鞋,昂首站在光里。
耳返里传来音乐总监的喋喋不休,她干脆摘掉,直接甩出去。
“哇趣,真的是《盛夏光年》,林栖疯了!”观众席爆发出剧烈的声音,然而随着歌手的演唱,又很快恢复安静。
歌手没有任何技巧,只用最本真的嗓音,以及饱满的情绪,就构筑了自己王国的铜墙铁壁。
听众被带入进来,不舍得因质疑,而错过任何一句词。
四句“我不转弯”,一句比一句不屈。
从压抑中爆发出摧枯拉朽的力量感。
她的歌声为盛夏下了一场暴雨,将整个现场围困,剥离出节目所设的规则之外。
这首歌传唱度太广了,台下开始有人跟唱。
她的粉丝规模远比不上林柚安的粉丝团,但是唱得比谁都大声,俨然将演播间变成一场小型的演唱会。
总控室乱成一锅粥,导演制片感到一种掌控感被剥夺的恐惧和愤怒。
可是各项数据都在攀升,在线人数,讨论量,票数……
懂得其中缘由的部分工作人员,神色复杂地望着大屏。屏幕上一张无所畏惧的脸庞,莫名使人产生一种想要造反的冲动。
音控室里,音乐总监找出原本的伴奏带质问:“这怎么回事?谁弄的?她唱K呢!”
没有人回答。
他气愤地亲自操作,想要将伴奏切回正轨。
角落里的许舒弱弱地发言:“老大,直播呢,真的要切吗?”
她的手心疯狂冒汗,脸像一张即将破碎的白纸。
大屏里发出呐喊——
“我要我疯我要我爱——”
唱到声嘶的歌手,前一天还抱着吉他在窗边弹着温柔轻浅的小调,这反差感太猛了。
许舒的眼眶温热,她一直以为林栖的音乐最适合在下午三点钟,灯光晦暗的咖啡厅里,给人一场柔软酥麻的催眠。
谁晓得啊,这家伙脱下高跟鞋,轻巧地走上舞台,一言不发地推翻了过往,亮出了如此可怕的力量。
其实现场早有同事发现端倪,也有人知道是许舒做的手脚,但或是因为歌声,或是因为同组情谊,或是担子太大,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出头,于是他们纷纷选择了闭嘴。
有组员眼眶含泪道:“唱得多好,千万别打断啊。”
没有领导的节目组社畜微信群里,也在热烈地讨论着。
初出校园的年轻社畜仗义执言——
“不是被整,也不会破釜沉舟到这个地步。”
“哎,她知道她不会赢了。”
“唱得太有感染力了,本来不是她粉丝的,现在完全被圈粉了。”
“懂的都懂。”
总监望着大屏,手握成拳,颤抖地纠结着。
耳机里传来总导演的指示:“让她唱完。”
发顶稀疏的中年领导瘫坐在椅子上,有一种缴械投降后的松懈感。
导师席上,王一滢埋首在桌上狂笑:“太有意思了!这丫头太出人意料了!”
“是不是?”她笑了半天,转头看向陆野。
陆野的坐席早已人去楼空。
“长大难道是人必经的溃烂。”
唱到这一句,林栖的眼眶忽然酸胀。
唱过了,歌词却还停留在脑子里,再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最后一段了,她不想弱下来,更不想哭,技巧和情绪拉回拉扯。
就在这时,有人为她垫了一个和声。
“放弃规则,放纵去爱。”
唱到这里,一个低调却稳如磐石的男声和了进来,天衣无缝地将情绪继续往上推,直到最高潮。
他的声音宽厚包容,如宏大的山脉,顶得住一切。
又如缱绻的热带季风,将林栖严丝合缝地包裹住,给予最温柔周密的保护。
林栖感到安全,哽咽好像也不要紧了。
背后有一个人牢牢给她靠住,让她只管去疯,怎样表达都没有关系。
镜头切到台下,没有舞台灯光的区域,陆野拿着麦克风,和声正是出自于他。
观众席爆发出疯狂的尖叫声。
导播一顿娴熟地操作,将屏幕切出一半分给陆野。
陆野衬衣的袖子半卷,握麦的右手修长有力,,极有掌控感。白皙的前臂因用力而显现出青色的脉络,一路蜿蜒至袖内。
表情是前所未有的真挚,整个人融进这首歌里。
最后四句“我不转弯”,他托着林栖的声音一度一度升高,两种声线完美契合,好像天生就是一体。
歌曲唱完,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林栖和陆野的粉丝来到了狂欢日。
音控室里,众人怔愣成雕像群。
许舒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想起大学时在宿舍和林栖追过的星,冒着寒冬蹲守的音乐节,那些说不完的关于陆野的话题……整整四年,一幕幕生动地串联起来。
而最后一幕,定格在大屏里,终于并肩的两个人身上。
这画面令她瞬间泪失禁。
分庭抗礼的大屏上,林栖坚定地直视镜头,陆野却微微低头,不肯给镜头一个正脸,专心做一个和声的角色,克制且认真。
演唱结束,主持人上场,纵然久经沙场,面对这样一场“事故”,还是会觉得棘手。
“哇哦,就跟看了一场电影一样,”他将话筒递给观众席,“好不好听?”
山呼海啸的欢呼声给出了答案。
但是他还是要做个坏人,提醒大家:“别忘了比赛规则是要原创作品,据我所知,林栖本来要唱一首非常厉害的新歌,为什么临时改了主意呢?能给我们说说吗?”
陆野依然站在台下,刚才他唱合声的位置。
手紧握麦,眼睛藏在灯光未能涉及的阴影里,姿态是虔诚的仰望。
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就给搞事情的节目组一股无形的威压。
总控室全员戒备,万一林栖说出音轨被破坏的事,需要当场掐麦吗?
不可能,这是直播,数亿观众在看,她说什么都只有听她说完,再由他们来圆。
眼泪挡住了视线,林栖眨了下眼睛,一串泪珠从纤长的眼睫悄然滚落。
她说:“对不起,我任性了。”
总控室一片舒气声,各个都很沉默。
林栖走下舞台,正面遇见台下的陆野。
两人错身而过,目光若有似无地一触即离,情绪收得相当默契。
镜头紧紧跟随,仿佛要扎进当事人毛孔里,却始终没有捕捉到一丁点可供放大回放的证据,氛围却相当微妙。